第20章 咒梦
那一天,天阴的很突然。
当新米兰的民众还沉迷于混乱,破坏,宣泄被压抑已久的自由之时,审判便不期而至了。
最先是海的那边,一波浪潮从利古里亚湾和亚德里亚海,远远地朝着新米兰席卷而来,却在岸边衰退,撞在新米兰十米高的防波堤上,只留下一声空洞的悲鸣,而后消失无踪。
民众没有注意到这一警示,也没有人向海瞭望。
而当戴森湾连着岩盘踏上新米兰浅滩之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们惊恐地注意到太阳被遮蔽了,或者说是他们失去了太阳。在正午之时,新米兰燃烧不息的火光也变得明亮了起来,民众流出的血液也显得扎眼了。
而接下来,这座城市的民众,即将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受到判决。
这,便是审判日。
“我又看见死去的人,无论老幼,都站在宝座前。案卷展开了,并且另有一卷展开就是生命册,死去的人都凭着这些案卷所记载的,接受审判。”
这里是于今日重新营业的一家酒馆,英格尔夫坐在吧台边,晃着手中的酒杯,嘴里喃喃着什么。
荒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此时他的心中只有对混乱的无比憎恨,他的立场开始出现了倾斜,他明白混乱应该被终结,但是绝不能以这种方式终结。
“于是海交出其中的死人,死亡和阴间也交出其中的死人,他们都将受到应有的审判……”
“别说这些了,我不想听”
“你觉得这听起来像诗吗?”
英格尔夫朝着荒原笑了笑。
“诗歌本应是美好的,而不是用来审判他人的”
“那你有些狭隘了,任何载体与故事都可能是喜剧或是悲剧,可能是美好的,也可能是毫无人性的。”
“所以现实才会如此混乱。”
“嗯…也许你说的对。”
英格尔夫耸了耸肩,将杯中的透明液体一口气倒入喉中,然后顶着腮帮子长舒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这是启示录对审判日的描述。”
“审判谁?”
“你不觉得,现在的景象,仿佛是要审判每一个人,或者说这就是对他们的审判。”
英格尔夫说着,转动眼珠看向了酒馆里的其他人。
这些人大多都没有像他们一样坐在吧台上喝酒。更多的是跪在电视机前,双手合十,极少数和他们一样坐着的人,也是低头不语,如同在忏悔什么一样,或许是在为自己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而忏悔,又或者……单纯只是在祈求一个好的卧榻。
戴森湾不过才逼近新米兰一天而已,那些无法无天的暴徒们立刻便收敛了。当兰娜的疯狂举动正在被各种媒介迅速地传播时,所有民众才真的感受到了恐惧,他们才知道所谓的战争,只不过是大人物的一个举动或是一句命令罢了。
对方甚至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就开始奉对方为神。也许是因为在这个糟糕的时代,有太多的神灵了,所以他们已经习惯了盲从。
“呵,这才一天而已……”
英格尔夫摇了摇头。
不知道茨温利见到如今这样的局面会怎么想,他明明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试图扭转这里的混乱,但是戴森湾上的那个人,甚至都没接触到新米兰,就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情。
荒原和英格尔夫来这里,既是有想放松一下的愿望,同时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因为他们不知道现在究竟是谁在操控着戴森湾,操控者又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所以他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把人群密集的地方当做根据地,而是把地点设置在更为隐蔽之处。最好是通路狭隘,地形复杂,适合逃窜的地方,就例如他们所在的这间酒馆。
只不过就现下的情况来看……这家酒馆恐怕也不安全了。不,不如说整个新米兰,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这些放下武器的暴徒如此的盲从,如果真的有人要找荒原和英格尔夫的话,他们一定会乐意透露提供情报,甚至是鼎力相助。
“这里也不安全了啊。”
“确实。”
“依照我的经验,这种时候还是应该考虑躲到白山上去。那里人流量会少一些,一旦发生什么,也有更多逃生的手段。”
“但是我们还没有调查教授的出生报告。”
“你没看过谍战片吗?人活着,才能完成任务……”
英格尔夫话还没说完,突然,酒馆的门被打开了。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轻便的年轻女性慌忙地冲了进来。她满头大汗,目光闪烁,在人满为患的酒馆里四下张望了着。片刻间,荒原与其目光交汇,随后她便猛的朝吧台快步走来。
荒原本以为她要做些什么,正准备做好开溜的打算。却没想到,她只是钻进了吧台的下面,在荒原和英格尔夫的座位下面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荒原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英格尔夫恶狠狠地低声对他说道。
“别往下看。”
于是他立刻抬起了刚刚低下的头,朝着英格尔夫瞥了一眼,只见英格尔夫端着个空酒杯,目不斜视,然后将酒杯放在了吧台前,示意老板加酒。
“待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作声,除非我叫你。”
“我拒绝。”
老板从酒窖里掏出了一瓶还剩一半的伏特加,将酒液从瓶口缓缓倒入杯中,却因为门外突然传来的另一阵开门声而怔住,险些把酒洒到了桌子上。
再一次循声望去,只见在酒馆的门口,站着一个奇怪的人。
他穿着一套像是外骨骼一样的铠甲,背着枪,走的每一步都是标准的正步,连带着啪啪的踏地声,在地面上扬起一阵灰尘。随后僵硬地扭动着脑袋,环视着酒馆中的一切,还没等他发出声音,在地上祈祷着的人们便纷纷伸出手,指向了荒原和英格尔夫,就好像他们知道这个人在找什么东西一样。荒原下意识地斜着眼睛望了望吧台下面,那个女孩也开始双手合十祈祷起来,但是显然已是无用之举。
背枪的人迈着正步一步一步地朝着吧台走来,响亮的脚步声被人群所阻,没有能在这密闭的空间中产生回音,但是却顺着地面切实地传递了过去。
当他走到二人的面前时,英格尔夫低下了头,然后对着他指了指下面。
“感谢合作。”
这并非是人声,更像是机械发出的合成音。
然后他弯下腰,将躲在吧台下面的女孩一把拽了出来,顿时,一阵惊恐的惨叫席卷了整个酒馆。背枪的人扯着女孩的头发将她拖出了酒馆,然后随着大门的关上,酒馆内顿时又恢复了宁静。
祈祷的人继续祈祷,而坐着的二人,也继续坐着。
过了好一会,荒原才从那惨绝人寰的悲鸣中回过神来。
“那是什么?”
“不知道,但是看起来像用了我的维京人技术……而且优化了一些我刻意留着的缺陷,这样会更稳定,更机械……”英格尔夫举起杯子,又放下,“考虑到能用我的技术,而且还有实力优化,那么不是那个操控戴森湾的人,就是GST的人了……但应该不会是后者。”
“为什么这么说?”
“他抓走的那个女孩,是GST的科学家,我以前见过。”像是又想到了那个蜷缩在桌底的女孩,英格尔夫颇有兴致地问向荒原,“话说你不是说要拒绝我的提议?为什么…”
“我并没有想救那个女孩。”
荒原如实回答道。
最后一个人也被抓到了。
兰娜从派出去的斥候那里得到了消息。
“唔,稍微慢了点。”
她坐在旋转椅上,一种难抑的兴奋不断从心中涌出。
就在戴森湾到达新米兰的当天,她立刻命令部队逮捕了她列在名单里的人,这些包括但不限于,GST的科研人员、高层管理人员、与GST合作的联合政府官员以及无论是挂名还是有实际职务的督委会成员,。
这些人,大部分都被立即捉拿归案了,小部分因为各种原因逃脱了,或是没有碰巧躲过了追捕。于是兰娜不得不派出斥候去把那些落网之鱼给抓回来。而现在,经过一天的努力,大部分需要的人都被抓了回来——除了一个人。
“你们要遵从上主的命令,消灭所有的赫人、亚摩利人、迦南人、比利洗人、希末人、耶布斯人,无论男女老幼。”
即使是在现在的时代,有组织的杀戮依然是一个具有争议的行为。不过对于现在的兰娜来说,这点程度的争议只不过是飞过耳畔的蚊子响而已。公约让她拥有凌驾于道德与秩序之上的权利与底气。
若想意欲长久地占有迦南,就要将迦南的土民杀光。
兰娜躲在一具看不出年代的人俑里,人俑里藏着她所有的秘密,而它的拥有者本该来自于凤凰星系。她拖着自己残缺的身体,缓慢地移动着,然后在盘根错节的走廊里准确地找到了那个她要到达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兰娜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些被抓来的人们,他们像牲畜一般挤在下面的房间里动弹不得,如同深渊中蠕动的亡魂。这些人都是读过书的文化人,所以他们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为了逃避自己的命运,他们徒劳地挣扎着,但是他们甚至连门都找不到。
兰娜与他们隔着一面轻薄又特殊的玻璃。
此时的兰娜仿佛是一个精神分裂的恶魔,她藏在暗处,哪怕是上帝都只能看到威严而又诡异的人俑面庞。
为了等待这一刻,她已经很久没有喝水进食了,就连睡觉也只是恍惚间短暂的几分钟而已。
下面的人看见上方玻璃后面的她,纷纷向她大嚷着,像是在说什么。
不过为了保证在观摩他们被蒸发的同时,不被任何令人不悦的声音打扰,这里的隔音堪称完美,眼前的玻璃将一切嘈杂拒之其外。
兰娜打了个响指,房间里突然开始播放起舒缓的旋律,是巴赫的《马太受难曲》,这是兰娜最喜欢的曲子之一。
兰娜并非完全不知道下面的人在嚷嚷什么,这种事情,稍微想一想都能知道,更何况她还会读唇。只不过她实在是对此不感兴趣,也不相信能有什么能打动她的长篇大论。
她看着这些正在说话的死人,长叹了一口气。
可惜,少了一个。
雅各……或者说莫河生跑掉了。虽然一开始她就觉得用这种不够精密的计划能是很难逮住这只老狐狸,但必须承认,她其实有点侥幸心理。不能将他一同销毁在这里,实在是有些遗憾。
她走上前,毫无心理压力地按下了墙壁上的按钮,然后转身便走。一阵火光之后,房间里什么都不剩下了,而兰娜也没有回头去看,只是感觉如释重负。实在是奇怪,她明明非常期待现在发生的事情,却又不愿意多看一眼那些余烬。
无论如何,现在的她,需要去做一下其他的事情了。
比如给这些灰烬安一个罪名,像是叛国罪什么的。
消灭GST的科学家是为了将来对GST的控制,而消灭督委会的成员是为了震慑其他拥有高度自治权的地方政府。这二者都是有意义的,并且要趁热打铁。
因此她预计要在一周之后处决莫世心和莫忧,如此一来,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就不会再有敢于反抗她的人了,除了知晓真相的莫河生和格拉迪尼。以防万一,兰娜还需要进行一些小规模的肃清,像是零散的科学工作者和教师,这些很可能会坏事的人,都是需要清理的对象。
这样想着,兰娜走出了房间,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胸口传来一种让人难受的感觉,就好像自己身体里的机械受到了某种干扰。她从那场事故中幸存不是偶然,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但是海难还是让她失去了身为人的一部分东西,譬如她的肺。北海的水压挤爆了她的肺,因此她和莫河生一样,是一个半机械的怪物。
“这些也是您的计划吧?”
她停下了脚步,不知道对着什么东西说道。
一团黑色的凝胶状物体出现在了走廊之中,就像是被她的话语所召唤一样。
兰娜是认识它的,公约的使者,在同公约的早期接触中他们经常见面,并且这团自称雷克的不定型生物,也时常用他奇怪的能力来引发她身体里维生机械的故障,以此要挟。
但是现在,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把柄,毕竟她已经是公约的代理人了。
“公约对我的行为,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吗?”
“没有。”
雷克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说道,旋即放开了对兰娜机械肺的干扰。
“我只不过是来传递消息的,此外还有一些事情想要你通融一下。”
“哦?”
“天大的好消息。”
虽然雷克试图保持着语气的沉稳,但其中的不满还是被兰娜敏锐地察觉到了。
“公约对您的作为感到非常满意,您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所以打算让您处理完手头的事务之后,同您选中的人们,在公约到达前经由迁跃门前往我们在月背建立的临时避难所,等到清除完这颗星球的反抗势力后,便可返回这里,受我们的膏立。”
“这可真是令人欣喜,是我的荣幸。”兰娜笑了笑,“那么你想要我通融什么事情呢?”
“你应该还没有忘记你的女儿吧?”
“什么意思?”
“公约并不打算保护你的女儿。”
“这简直荒谬,公约承诺保护我方所有人员,并且赋予他们在新世界中统治他人的地位和权力。”
“莫晓并不属于你方。”
兰娜现在,没有好心情。
准确的说,刚才的对话破坏的她的心情。
莫晓……兰娜其实更希望用原本的名字来称呼她——以斯帖。这是‘一颗星星’以及‘好运’的意思,取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幸运地按计划被莫世心救起,也是她在兰娜心中的象征。
兰娜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女儿,但是现在,或许她们已经完全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对于莫晓这样的人来说,要改变她的思想是很困难的。但从她的所作所为来看,兰娜觉得她没有被莫世心教育成一个没有主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