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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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篇小说 去老万玉家(七)

整个大城池都在欢庆大捷。平日里疏朗而安静的草屋之间出现了扭秧歌的人。舒莞屏随瘦削青年出门,看那些欢笑的场面:穿戴整齐的村民抬着整只猪羊敬献大公和将士,待在广场不愿离去。一个武士模样的人出来接待,人们一阵呼号,有人发出抽泣,喊:“国泰才能民安,战事激烈的时候俺日夜不宁,为大公祷告,烧香求佛,在供桌上摆满了果子。好不容易盼来得胜的一天,俺们欢喜得要死!”武士拱手拜谢,收下礼品。令舒莞屏惊讶的是有人抬来了陌生的海物,那一定来自渔场:一丈多长的大鱼,脸庞比人还大,一双大眼瞪着,长尾上有火红的尖刺。还有一条阔如碾盘的鳐鱼,占据了整整一驾推车,鳍上扎满了吉祥的红布条。

人群的呼喊令人难忘。人们说,那些平日里依仗洋枪弓弩耀武扬威的鞑子,枪哑了弓弩也不灵了:大公一扬手放出“掌手雷”,鞑子没得逃窜!将士们都是胡须奓开的神刀手,冲上前排头砍去!鞑子喷出蓝乎乎的血,流到地上小草冒烟,像镪水一样!鞑子多么凶残可怕!战场诡谲神鬼难测,大公战马一嘶,敌军终作鸟兽散。

那些难以安眠的日子,喧哗一直在耳畔鸣响,脑海里摇动着一张张憨朴的脸庞。一匹白马,马上女子,已经凝在心扉。舒莞屏并无困意,常在午夜起身站立窗前。他寻觅北斗,看那颗淡弱却又永恒的星辰,寻找环绕它的杓星。冷霖渡尚未归来,小棉玉几日未见。舒莞屏向瘦削青年问起了小棉玉。

“啊,她这几日是最忙碌的人,要在辅成院和军营言说大捷。”“她?小棉玉?”“是的,冷大人将她一手调教出来,能够一口气说上一整天!”舒莞屏愣怔怔看着对方,不发一言。

从头计划归程的时候到了。他准备与冷大人和大公正式道别。分别的日子即将来临,这让人有些失落。他好像看到了夜幕中有一张老人的脸庞,脸上漾着欣悦,赞许道:“屏儿完成重托,那就离开吧。”他似乎听到了同文馆生员们低低的交谈,看到了那个走路挺直身躯的总教习,还有亨利的蓝眼睛。四野沉沉,秋虫鸣叫,这里是半岛西部的沙堡岛之夜。

凌晨时分恍然入睡,好像听到一只小鼠在游走。坐起谛听,忍不住开门:长廊中有一个双手垂在胸前的小人儿,啊,小棉玉!揉揉眼睛,影子还在,她碎步趋前,一双鼹鼠那样的翻掌从胸前挪到身侧,嘴里发出轻轻呼唤:“公子,是我。不该打扰您的,我走近这里,看到了烛光。”“无妨,请进吧。”

“公子,我有一个重要消息报告,也就等不到天明了。”她高高的胸脯急剧起伏。他猜到了什么:“冷大人归来?”“啊,不,是大公啊!她想见公子!”“大公?大公还未入睡?”“不,她是昨儿个告诉我的,那时我在东大营,与将士们一起。我连夜赶回了。”舒莞屏连连说:“小棉玉啊,提调,我们随时可以去的!”

“那就半上午时分吧。让大公歇息一会儿,她太操劳了!”她并无离开的意思。舒莞屏端来热茶,她捧在手中并不饮用。他发现她脸上的绒毛隐伏了,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她的胸部太高,这时弓背含胸,显出无法自持的羞涩和拘谨,偶尔瞥来一眼,又深深低头。她把杯子轻轻放下:“明日九时拜见大公。”

第二天上午,那辆绛红色的轿车准时停在门前。小棉玉和舒莞屏上车,瘦削青年的目光一直把车子送远。舒莞屏注意到路旁的树木和房舍间有一些身材颀长的男子,他们着深色便装。看似松弛的大城池,警戒甚为严密:无眠之夜偶有外出,无论凌晨还是其他时刻,都会感受从某个方位投来的一束目光。他不知何时获得了一种异能:于无声无察间得知即将到来或隐伏于暗中的某些消息,比如听到“灾殃”这种魔兽发出的“嚓嚓”“噗噗”声。吴院公说得对:“灾殃”不过是一种动物,它们藏在暗处,走走停停。

关于它们,迄今为止有过两次可怕的听闻:“嚓嚓”或“噗噗”。前者已经应验,后者尚未到来。悬而未决的事情最为可怕,这让他一直忐忑。身旁的小棉玉突然发出一叹:“万玉大公啊!”他看看她,说:“那七天七夜,大公一直处于危险之中,她不该去阵前的。”小棉玉点头又摇头:“可怕的还有大城池,还有这里的白天黑夜。”

小棉玉断断续续说了几件凶险的事,听得他一身冷汗。

官家和悍匪一天也没有放过大公,从她十三岁逃出魔窟至今,可谓用尽心思。他们在大公所经路径挖陷阱、布兽夹、埋火雷、打冷枪,还让行刺的人伪装成娘家亲人、崇拜者和投诚者。歹人散布于酒肆、街巷,一瞎眼瘸腿老人可怜巴巴伸手讨要,见大公走近猛然端起拐杖,杖下镶了尖锥!施毒者还随大公进入庙宇,扮作僧人递上符水,亏得侍卫先饮一口,七窍流血。恶计难逞又施民间邪术:招来诸多亡灵。这些透明的影子只在黑夜放出磷光,日月之下形影全无。好在大公身上闪射隐隐金光,亡灵无法靠近。

“如果有一天我为大公而死,将毫不犹豫。”小棉玉说。

厅堂暖融融的。大公衣衫单薄,一件浅紫碎花绸衫,图案是雏菊瓣儿。她颈部很长,头颅挺起,开阔的额头和俊秀的鼻梁,深邃的双目,别有神采。这双眼睛充满慈爱,有时又溢满疼怜。她看着客人,言语殊少。这里有一种历尽劳辛之后的松弛和舒缓。一股淡淡的茉莉气息,从她身上溢出。她摘下那条浅色紫巾,一头浓密的浅褐色头发垂下,遮住了长颈的一部分。

“大公离开的日子,府里甚是牵念。”他说。她眼角一扬,似乎在问:“是吗?”其实她只是微笑点头,嘴角漾出欣意。她的手插入衣兜,取出一枚深红色的卵石。“喏,我在西南部的一条河边捡到的。”她托着它伸过来。“它像一块紫玉。”他说。

一个男子进来,将托盘放在他们中间,有茶盏、掰开的几片葵朵和石榴。她取了一片葵朵给他。“一场战事牺牲太多。几场祷告和斋戒刚过。唉,自洋务兴起,官军火器为我所不及。将士仍执迷于利刃强弩。”她眯目望向窗外,掩住心中的痛楚。

他回想一路所见,西洋器械并无少见。冷大人还在为此奔波,相信日后将有更多企划。大城池固若金汤,所有觊觎者必要归于失败。他为这里祈祷。

“此为两年来最惨烈一役。敌人伤亡七百,我方将士阵亡三百余。”万玉大公眼中似有泪光,一手抚在舒莞屏肩上。他不敢看她的眸子。他在想那些加害于大公的恶毒计谋:眼前这位柔软的女子竟躲过那么多暗算,这近乎奇迹!不过她生来就是一个传奇,此时此刻,他愿将冷霖渡吟诵的《贞德颂歌》从头复叙,觉得眼前的人正是圣女贞德的半岛化身,两位女子确有神秘的关联。上苍神妙无测,人类只有惶恐与膜拜、坚信和服从。他的身体有些微颤,她的手挪开了。

舒莞屏忘记了告别。这之前他还想过,第二次拜见大公后,他将踏向归途:来时由东至西,去时由西向东,再渡界河,开始自己的南国之旅。可是在大公面前,这一切全都遗忘了。刚刚还在谈牺牲、杀戮、大城池的安危,只想不到要向大公辞行。

“我在激战间隙想起一个人。公子猜猜?”大公说。舒莞屏无从猜想。“哦,公子,你该想到吴院公。他把礼物还给了我,在最后时刻交办了这样一件大事。而你,终究没有让他失望。”

这个话题让舒莞屏一怔,马上记起这次拜见有一个紧要事项:向大公辞行。他站起。

万玉大公抬头,目光凝住了。“啊,公子,瞧你有多么亮的发辫!我真想掂一掂它的重量!不可思议,让人迷惑!请原谅我的唐突,你进入沙堡岛自会发现,这里的男子全都没有发辫!公子可知为何?”“不知。”“男子自西周、战国至明朝,皆是束发的。”

舒莞屏揩了一下额头,听下去。“公子改为束发愈加俊美!吴院公在世也会应允的。老人不在,该让我决断:到了那一天,就由我来为你束发!”他听得真切,双手不由得捂住了发辫。他不敢想象离开这里之后,一个失去发辫的男子会引来多少目光。他的手滑下来。他想到了冷霖渡的头发:它们剪得稍短,往后梳去,接近于同文馆洋教习的发型。

“大公,我记住了。”他暗自斟酌,想到明年或后年:自己于同文馆结业将首选出洋。他曾见过几张远去西洋的生员照片,一个个西装革履,那条发辫自然剪去。可他未曾敢想,大公会为自己束发,这是多大的事!这种事是断然不会发生的。他垂下了眼睛。

冷霖渡回来了。舒莞屏上午十时见到了他。令人吃惊的是冷大人那样冷漠:看人宛若生人,目光峻厉,几乎再无往日热情。大人一夜忙于事务,却没像过去那样清晨即眠,而是继续埋头案上,带着满眼血丝站起,匆匆接过仆人递上的茶点,几口吞下。在长廊上,他见到了走来的舒莞屏。舒莞屏被冷大人凝在眼角的泪珠惊住了。大人点一下头,脸庞转向窗口,一手撑向廊柱。瘦削青年过来,搀大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舒莞屏,回头招了招手。

三人来到长廊尽头,进入一间小屋。这里有一张凌乱的卧榻,上面是陈旧的被子和一摞摞书。枕头上有个凹印。舒莞屏马上意识到这是大人的卧室,简陋出人意料。有人端来一杯茶,刚放下就被唤回:“咖啡。”“是,大人。”那人很快端来两杯浓浓的咖啡。冷大人拿起杯子一饮而尽。“公子,天一大早,让我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我离开的日子,有什么见闻?小棉玉服侍可周?”他说这话时有些憋气,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舒莞屏不知从何说起。对方离去的几天是整个大城池最悲伤的日子:虽有民众庆贺大捷,但一阵热闹过去,剩下的全是不祥的传闻,因为伤亡惨重,有人痛不欲生。听说大城池南边的医堂里住满了伤员,就连大药堂也来了不少伤者。那个朱砂滚子失去左眼的嚎叫,至今想来还令人恐惧。可是这些事情终未提起,只说小棉玉:“啊,想不到她是辅成院提调,那里的总领。”

冷大人这会儿流露的笑容真切多了。“公子谬赞。她如亲生孩子一般无二。我收留了她,把她养大,教她识字兼学数理。她能说不多几句西文,也会画几笔。她今年已三十一岁。”最后一句让舒莞屏差点喊出来:她除了那双手和偶尔肃穆的神色,随处都像一个孩子啊。“辅成院有各种异能之士。上个月她听观星老人说会有战事发生,而今全都应验。”冷大人的目光变得冷冽了。

舒莞屏想告诉冷大人:万玉大公大捷归来,骑一匹白马自阵中远驰,那飘飘长发和挺起的身姿,活脱脱就是那张“女子策马图”的复活!他想说:您当时多么传神地抓住了大公的英姿!那真是天下无双,丝毫不逊于那位圣女贞德!他看看冷大人,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我再次拜见了大公。”

“啊,好极了。大公历经鏖战,亲自去了西南战场,让人日夜悬心。最后得知她平安归来,这才睡了一个安稳觉。公子,我在日夜不眠的日子里一遍遍默诵那支《贞德颂歌》,为她祈祷,也知道她会平安无恙的!我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拜见大公,不巧她刚刚入睡。她实在太辛苦了。我从那里回来已是凌晨三点。公子,你把刚才的情形细细说来,不要担心啰唆,慢慢说。”

舒莞屏点头:“大公那天心绪还好,不甚疲惫。她与我一起剥葵朵饮茶点,只是说到了战事,泪水在眼中闪过。她还提到了吴院公,说想念那位老人。”舒莞屏讲到这里,发现冷霖渡的目光变得阴鸷,就停下来。“别停!你接着说,她问了老院公什么?”“她,她说自己即便在战斗间隙,也时常想到他。老人在最后的时刻送还礼物,而我,已经完成了老人的嘱托。”他如实复述一遍。“还有呢?”“还有,”他从头忆想,说:“大公说,如果老人健在,也会让我拆掉鞑子发辫。还说,到了那一天,她会亲手为我束发的。”

舒莞屏止息了话语。他再次感到了一对冷冷的目光,垂下头:“因为一时激动,竟然再次忘记向大公告别!”他抬起头:“大人,您就代我向大公辞行吧,我这就返回同文馆了。大人,您的照拂和厚待,我将终生不忘。”

一片沉默。没有回应。冷大人端起一只饮空的杯子:“哦哦,好的。既已做完,就该归返了。”冷大人站起,在榻前踱了几步,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几句细碎的低语无法听清,仿佛在说给另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冷大人转过身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舒莞屏站起。冷大人伸手将其按下:

“我的爱子,我是说爱子一样的人,几天前刚刚战死了!”

舒莞屏抱住了冷大人的手,听他诉说:“他是跟在身边十多年的卫士。两年前送他去了营地,给了他一匹好马。前两天还梦见他。我的孩子,像小棉玉一样的孩子。公子要离去了,一路多多留神。今后我伏案久了,凌晨时分再无人陪我饮一杯苦咖啡,说一两句洋语了。”他按按喉结,摇摇头:“我又要一个人享受这里的长夜了。”

舒莞屏一阵难过袭来,不忍看冷大人。只有这会儿他才能确切地找到此地的地理坐标。是的,在同文馆学到的测绘学派上了用场:此刻脑海中出现了沧海茫茫,波涛静流,深深的沟壑,这中间是花瓣一样的陆地,撕裂成几片;在这开裂的瓣朵中,最可怜的就是小小岛屿和凸出的半岛了。一个悄悄探入黄海的犄角,好像它在做出这冒险的探试之前,先是沿柔浅的海岸轻手轻脚走了一会儿,然后大胆地跨出一步。这就是胶莱河以东的半岛。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靠近莱州湾西部的沼泽水汊中,上苍以她不可言喻的伟力,随意堆积,一座座沙堡岛也就出现了。只要有泥土,不管是沙土还是黑土,也不管是珊瑚礁还是冲积的山石屑末,只要能够成片成形,上面就会出现小虫和四蹄动物,以及最后赶来统治一切的两足动物。在所有的动物中,后者确是不凡和狡黠的,他们修筑房屋并相互争夺陆地,掘井,打造长矛,围上篱笆,然后享用自己的时光。

他在默想中飞快将目光收束,由无边的浑茫到疏朗的大草屋,再到一个院落、一间屋子、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年轻人不久就要起身,东渡界河,一直走向黄海边的一座城市。他将从那里入海,像一条鱼那样游过一条弧线,途经一座人烟稠密的都会,最终去另一座都会。从此,剩下的一个人要独自拥有自己的长夜。

正在暗自悲伤,对面的人说话了:“公子,你时下的情形,就像我当年一模一样!”

延宕至上午十时,冷霖渡仍无睡意。因为要与人道别,伤感总是难免的。“我的公子,我没有宝物赠予,也没有副统领那么好的锦缎。我这里只有书画和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零碎儿。想了想,索性就送你一番衷肠之言吧。我说过,你这会儿与我自己当年相同,实在毫无夸张。你可能还记得我说携小棉玉投奔万玉大公的事吧?那只是概而言之。真实的情形则要曲折许多。最初只是义无反顾,后来的日子却也十分漫长。大公立足山寨,历尽生死之险,这期间我至少两次要离她而去。我知道,一生抉择不可不慎,荣华富贵未必贪恋。满腹学识该如何使用?人之大勇也非马上之争。就为了一篇待写的大文章,我决计要离去了。”

冷大人垂下头,足有三两分钟。再次开口有些鼻塞:“也许让我终得悔疚的是身边的小棉玉。我发现跟随万玉大公以来,她已变得颇有心志。这样的孩子数不胜数,有的饿死,有的被土匪杀害。一村一镇生出有点姿色的女子,必被掠走。强人抢夺,官府更坏。大户豪门必与官府勾结,豢养大批恶丁,不然就无法自保。万玉养父将她许与官家,分明是锦衣玉食的前程,毁掉这些的却是她自己!她看过太多血泪,知晓太多冤仇,豁出性命绝非一时之勇!她从一座刀山走向另一座刀山,一直走到今天!”

舒莞屏看着他。冷大人鹰一样的鼻头变得如同铅坠,压得头颅低垂,最后不得不用力挺颈。“令人称奇的是,九死一生之人除去最初一击,再无伤创。什么弓弩洋枪,更不要说矛枪了,一律不能沾身。有人亲眼见贼兵从后偷袭,刚举弯刀,就有一颗飞弹垂直而下,蟊贼应声蹶地。枪弹怎会笔直揳顶?分明是上苍之手!凡此种种令人叹服,自知凭一己之微,三两笔墨,断不可自骄。我从此发誓成为忠诚的仆人,大公的仆人。哦,这就是我的当下,我的今日!”

瘦削青年进来,在冷大人耳边悄语:“大人该休息了,您已两天没有入睡了。”冷霖渡指了一下空空的杯子。青年再次端来茶饮。冷大人捏起一只小圆饼填进嘴里,又递来一片。“Nostalgia has its own value.(怀旧也非一无是处。)喏,这种小圆饼是我在洋行经常吃到的。红茶与咖啡就像烟瘾一样难戒。沙堡岛的作坊造出了同样的小圆饼。与作坊类似的创制还有大药堂、辅成院、火器营、种植营和银库,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就像谋划文章,所有段落还需组合起来。我发现这里有一个雏形:中西合璧,五脏俱全,合榫配套。最难的是汇集天下异士!万玉大公有一名言,‘得一城易,得一人难’,算是说出了至理!公子,得‘一人’与得‘众人’孰先孰后?先得‘一人’,后得‘众人’;如若反置,只得‘众人’而轻失‘一人’,终究也将失去‘众人’,江山也就随之失去!”

“‘众人’我懂,‘一人’为何?”舒莞屏问。“‘一人’,”冷大人抚摸胸部,像胃疼一样呻吟,弓下腰:“他在茫茫人海中,看去与常人无异。难的是,怎样把这个人从人海里找到。这就是我们四处寻觅异士的缘故。稍有异能者多,真有才具者少,为不朽之业献身者则少之又少。我是他们的痴迷者!我不怠不倦地寻找他们!今天,我就见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他在哪里?”

“就在眼前!”

“大人折煞我也!”舒莞屏脸上灼烫,脖子都红了。

谈话终止。冷霖渡倦了,嗓子嘶哑,两眼红丝越发明显。舒莞屏躬身退开一步。冷大人身体斜倚榻上,为了省些力气,将两个拐肘撑住榻边:“小棉玉会帮你打点上路的东西,她是细心的孩子。你若晚走一两天,我会为你送行;如太早,我要躺在这里歇息。我真的累了,公子。我相信缘分,咱们后会有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接连低咳,整个人蜷伏在榻上。

舒莞屏自廊中走出。时近正午,太阳热烈,四野温煦,微摇的树叶泛出光泽。空中有一群鸟儿在高翔,它们在一座座大草顶上掠过。略有腥咸的风吹来,令他惊异的是,自来到这里,好像第一次以嗅觉感知海的距离。他想到了那次大海之行,那撼人心魄的渔场呼吼,那一场罕见的风暴。

屋里一切如旧,空荡无声。他无心打开案上的食盒,在那张宋画前看了一会儿,又去隔壁,把散落的几粒棋子收到盒中。打开柳条箱包,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和书,并无他物。他按按胸口,这是一个习惯动作:信札已经不在了。打理行装太过简单,随行仅一箱包。他打开柜子,那儿有副统领赠予的锦缎之类,它们将转赠小棉玉。

想着小棉玉,人就来了。她像往日一样沉默,只是更加怯懦。她身体缩去,整个人越发瘦小,脸上的细绒变得更浓了;欢快的时刻,这层绒毛会闪出浅浅的金色,中间那双大眼睛也亮起来。她全身最显著且超越常人的,就是这对又大又黑的杏核眼。她上唇鼓突,鼻中沟又长又深,这使她看上去像个极有主意的人。但她此刻真的像一只小鼠,一进门就待在角落,后来上前一步,不声不响打开食盒。她把菜肴摆好,坐在一边。他邀她用餐,她摆手:

“我是来为公子打理东西的。”

直到凌晨,舒莞屏仍无睡意。这是冷大人忙碌公务的时间。他步出屋子,想看到窗子上的烛光,没有。一些影子在徘徊,那是值夜的卫士。这里的戒备毫不松懈:那些密谋加害于国师的同样大有人在。有许多惊心的故事,它们由小棉玉断断续续说出。除了日夜有人护守,冷大人的行踪格外隐秘,没人知道他的日程安排。最重要的是他异于常人的作息时间:在人们大睁双眼的白天,他会闭眼休息;而在大多数人安歇时,他却大睁双眼。这就让那些寻隙下手者少了许多机会。冷大人有着过人的嗅觉与听觉,他能从空气中闻到不祥的气味,从沉寂中听到刺客的脚步。有一次他正读函册,手中的杯子轻轻落案,他小声对一旁的人说:“去林子南边小径上看看。”几个卫士出去,只一会儿就擒住两个贼眉鼠目的家伙,事后得知是清营的道员,他们伪装成卖糖炒栗子的人进入大城池。还有一次卫士呈上一只西部商家送来的籽瓜,模样鲜亮诱人,送瓜人笑吟吟的。大人让这个人吃上一片,与之闲谈,结果不到半个时辰,那人就口泛白沫倒在地上。原来这是一只毒瓜。

冷霖渡因为奔波太久,一连两天,窗口都是漆黑的。舒莞屏决意与冷大人正式告别。他认为再次拜见万玉大公实属奢求,却断不可以在大人休眠时悄然离去。第三天,小棉玉又来到这儿。她进门后垂着两只大手,好像只待一句吩咐,就招来送行的马车。两人多是沉默。她这双手过于粗糙了,是一双无法改变的奴隶之手,尽管已经贵为“提调”。她的目光从自己手上挪开,说:“公子,还有一些地方该去看看,可惜来不及了。”

他的背朝向她,那条乌黑的长辫油亮丰腴,散发出沉香的气息,粗可盈握,光滑顺溜,静静地昭示和默许。

小棉玉趋前一步。他转过身,目光在说:我等冷大人醒来。她说:“冷伯有时会接连七天不眠不休,有时会一口气睡上七天七夜。”他摇头,像发出一句自问:“再等七天七夜?不,我该即刻上路了。”他直视她:“尊敬的提调大人,为我备下马车吧!”“什么时候?”“现在!”

车子驶向广场东南,沿一条南北大路往前。再往东拐就是那个青石码头了。小棉玉坐在舒莞屏旁边。马蹄叩击卵石路面,声声清脆。马车折向东西大路时,舒莞屏探出车窗喊了一声:“时光还早,我们先去别处。就去辅成院吧。”小棉玉头颅低垂,快要埋入两膝之间。这是她惯有的一个动作,使他无法判断对方:羞涩还是默许?期待还是深思?马车开始转向,半个钟头不到,已绕过几幢海草屋院落、一幢两层高的砖楼。马车停在了一个沙岗坡下,这里是茂密的槐林和白杨林,林间有两个相连的小院,是清一色的海草屋顶。不过这里的屋顶好像更厚更高。舒莞屏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些房屋,这片林子。他们下车。小棉玉说:“这是冷伯亲自选下的院址。原来只有一个小院,又加盖了一个。那小院是老道修炼的地方,他搬走了。”“老道?”“嗯哪。他去大药堂了。”

他们来到提调当值之所:小院尽头的一幢小屋,一丛竹子掩映,背风向阳。一个暖融融的处所,屏风隔扇,颇像冷大人屋中的摆设,只是小了许多。屏风上糊了高丽纸,后面也是一条长案,上面是宣纸笔墨。案上有一个瓷铃,那是用来呼唤侍童的。屋角有一个大火炉,样式新异,记得在一些府邸中见过。小棉玉说:“这是大城池最暖和的地方。到了冬天,还要在大屋旁搭一小屋,那叫‘冬屋子’。”

小棉玉说这些时,一改往日的艰涩,流畅了许多。她胸部挺起,走起路来雄赳赳的。当她发觉他投来的目光,立刻萎缩起来,话语再次变得迟滞。走出这座小屋,院中有砖石路,路旁照例是美人蕉。迈入一间阴暗的屋子,蒲团上坐了一位光头老者,正低头看一古卷,蘸一下口水翻一页,对来人看都不看。另一间屋子是三个冥思者,手指捏起端放膝头,同样不理来人。邻室传来声声激谈,循声寻去,发现两个中年男子正拍案相驳,目光冷峻,争论晦涩的“义理”。舒莞屏一时不愿离开。两人当中个子矮小者愈战愈勇,奋力拍案时一腿提起,猛力跺地。对方是一高大男儿,额上青筋毕露,最后期期艾艾双手拱拳,显然落败。

他们出门,小棉玉说:“那大个儿败得好惨!”舒莞屏答:“好惨。”他听不懂那两个人在说什么,只知奥妙。相邻的屋子安静至极:一个垂了枯细发辫的老人正掂弄几个生锈的铜币,那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刀币。老人向小棉玉和来客施礼。“他是银库先生,弟子刻制银票底板,上有万玉大公侧身像!”小棉玉提高了声音。

他们站在一个稍大的厅堂中。这里可容纳百人,一个小木台,下面是一排排木椅。“这是讲堂,人多就来这里了。”“谁来听讲?”“府里。冷伯有时也来,不声不响待在一角。有一回大雪天来了一位头戴貂皮帽、大氅包裹、围巾遮去半个脸的高个儿女人,事后才知那是大公!她就站在那个地方,那儿!”小棉玉指着大堂一角。舒莞屏略有吃惊,发出“啊啊”声:“那天谁在宣讲?”“冷伯。嗯,后来是我,我可说不好。大公一直站着听下来。”

马车驶离辅成院。风大了。他们上车时听到了唰唰的树叶抖动声。马车一直向前,沿原路。又回到了那条通往码头的东西大道。三五鸥鸟旋过车子。淤泥和腐草气味加重。舒莞屏搓搓鼻子,对身旁的小棉玉说:“请折回吧。我今天不去码头了。”

小棉玉的头颅低垂在两膝之间,没人看到她双颊滑落的泪珠。

舒莞屏将被任命为“辅成院总教习”。他得到这个讯息着实慌了,说:“断断不可。我即便出任教习一职,也是徒有虚名!”传话的是瘦削青年,他摊着两手:“这是不可更改的,大人!”“冷大人知道吗?”“自然知道。”舒莞屏不解,愣愣地望向他。“这是万玉大公的意思啊!”“大公知道?这事惊动了她!”瘦削青年躬着身子:“大公看重辅成院。火器营能工巧匠甚多,可她只去一次。小棉玉那里她至少要去三两次。”“请告诉冷大人,这让我委实惶恐。”他说给自己,“在同文馆,‘提调’是至高职衔,‘总教习’次之。就连亨利也只是‘教习’。”瘦削青年说:“这里的‘总教习’不止一位,轮流当值,由提调大人举荐。”舒莞屏更加不安:“小棉玉,你怎可做此举荐,你也太难为我了!”

一夜都在等候叩门声。他不敢擅自前去。一排窗户亮起烛光,那是通宵不息的值夜者。舒莞屏愿将作息时间颠倒过来,心中响起一个执拗的声音:“老院公啊,如果我没有猜错,您是让我走一条大道。我记得您临终前说,‘时间来不及了,只有你代我走这一程了。’我今日终能明白这句话了。”从午夜待到凌晨,没有倦意。他想让颠倒的作息试练自己。大约凌晨两点,一阵倦怠袭来,他摇摇头,握紧双拳。

门响了一下,轻轻的。是神采奕奕的冷大人。经过几日歇息,大人已从疲惫中彻底恢复,目光专注明澈,额头的浅纹也消失了;鼻头不再沉沉垂下,而是轻轻上扬,整个人显得开朗愉快。伴随的总是浓香的咖啡和小圆饼,还有几块菱形蛋糕。“公子,我们的‘总教习’,从今以后我们即同为万玉大公臣僚了。这如同再生一般,嗯,我是说许多年前的自己。”他举起杯子与之轻轻一碰,品味着,搓手。“冷大人,在下可做任何杂役,抄抄写写或做通嘴子,皆无不可。小棉玉实在是举荐错了。”

冷霖渡听得饶有兴味,最后板起脸,竖起一根食指摇晃:“这绝非小棉玉的主意,而由大公裁定。辅成院隶属国师府,小棉玉身为提调,职阶与副都统同。万玉大公得知你留下来,甚为欣悦。那是一天中午,她站在木槿树下,口中默念‘老院公’三个字。可见真正的举荐人是那位老人!”舒莞屏抑制心中的激越,说:“老院公想不到我舍弃年考,更想不到这个职衔。”“公子看过那封信札吗?”舒莞屏摇头。冷大人看着漆黑的窗子:“我们都没见过。那是他和她的私信。我相信他将公子托付于大公,是深藏的一个主意。”

冷霖渡的声音最后小到不能听闻:“只有将军以上职阶,大公才会亲自为他颁下印信文书。不过这次她要破例了。大公的决定必与吴院公有关。”他的手伸出,碰到对方辫梢又倏然缩回。舒莞屏抿起嘴角,注视前方,看着烛光的晕圈在变大。他想到了小棉玉:如果刚才没有听错,那么这个小女子的职阶竟然与副都统相同!这让人震惊和费解。他初见这女子,觉得对方就像一枚忘记收摘的冬桃,在梢头瑟瑟发抖。多么可怜的女子,却有如此显赫的地位。无法置信的事只在这遥远的沙堡岛上才会发生吧。

冷大人离去,他渐渐不支,伏案睡去。有人给他搭了一件披风。这样直到天明,醒来时身旁有一个食盒。草草用过早餐,走出门去。一个卫士手扶弯刀,趋近拱手:“总教习大人,在下是您的贴身侍卫,随时听从大人吩咐。”他看着这个身材壮实的青年:“你今年多大?”“在下十八了,大人叫我‘憨儿’就好。”“嗯,憨儿,你只需忙自己的事情,不必站在这里。”憨儿躬身:“我要站在这里,我是您的人。”“既是我的人,就听我指派:回去歇息,没有传唤不得转来。”“大人,在下不敢哩。”“回转罢。”憨儿僵持一会儿,退去了。“冷大人,我真真作难了!”舒莞屏看着半空的太阳,自语了一句。

一辆绛红色马车停在近处,小棉玉从轿厢出来。舒莞屏恍然大悟:这华美的车子原来是她的。以前这马车是停在远处的。他往前迎了几步。小棉玉的额头在阳光下闪亮,上唇显得愈加突出,深长的鼻中沟似乎显示出握有重权者的某种特征。他不由得拱手:“提调大人。”她抿嘴还礼,随他回屋。侍者端来饮品和糕点。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我已闲居太久,不敢尸位素餐。在下只想尽快做些事情。”他抬起头,只见对方颊上闪过一丝顽皮,旋即变为一个小小的酒窝。她用力抿着右边的嘴角,抻拉双腕。他发现她袖筒外的一截手臂生了微黑的绒毛。她飞快将手缩回。

“总教习只需教仨俩后生洋文,德法日语尤重。若能教出几个通嘴子,也算功莫大焉。”她笑吟吟的。他马上摆手:“在下英文尚可,其余初通而已。”“那也无妨,就让他们初通罢。”她的杏核眼溢满喜悦。他以前从未见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如此停留。当他抬起眼睛时,似乎听到那双透明的目光像玻璃一样折断,发出哗啦声。“公子,总教习,没有比你更受大公和冷伯器重的人儿了,你做什么都好的。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的。”舒莞屏听对方将自己叫成“人儿”,颇为不适。

“如何当值,还望提调吩咐。我当竭尽所能。”他找不到更多的语言表达内心的诚挚。他为面前的女子褪去过人的羞涩而庆幸:这之前甚至无法与她顺畅地交谈。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拘束的人,她在自己面前无法直视,连启齿都难。“何时去辅成院,请提调大人示下。”他的声音沉着而庄敬。“公子大可随意的。日后您仍旧住这里,冷伯乐于让您做他的邻居。他吩咐的事情才是要紧的,我们都听他的。”他听得明白,自己其实徒有虚名,一切如旧:“这怎么可以!这断不可以!”他在心中呼叫,说出的是另一番话:“那就交给我几个后生吧,一起演练西文。”“我让他们前来,你得闲就摇一下手铃。”

她离开后,他才想到事情的荒谬:从自己居所到那个辅成院起码有十里之遥,那里的人怎可听到手铃?那个闪闪发光的瓷铃大如拳头,就放在琴案上。他看看渐暗的天色,伸手抓住瓷铃的硬木手柄摇了两下。声音脆亮,尾音长而又长,似乎还未停歇,那个深棕色的角门就被打开了。

站在门前的是憨儿。“啊,是你。我不是让你歇息去吗?”憨儿喘着:“大人,我就在门后小屋歇息。”实在无语。舒莞屏吐出一口气:“去吧,传那几个习练洋语的后生吧!”“是啦大人!”

天有些凉了。西北风在加大。落叶最早的是栾树,接着是白蜡。枫树不多,金黄与深红的叶子交错杂陈。早晨踏上林间,舒莞屏不忍去踩那些落叶。后来他发现它们有的已被压上脚印,紊乱脏腻,这才想到夜里有人徘徊于此。抬头看那些在晨光中暗淡下来的窗口,知道一支支烛火都熄灭了。他努力改变自己的作息,想过一种晨昏颠倒的生活,还是勉为其难。看来一切并非那么容易,这也需要童子功:老院公叮嘱他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啊,老院公,我要在这海角度过第一个冬天了。我不知道这里的冬天是怎样的。”

他觉得枫叶是凝固在地上的一束束霞光。他捡起一片叶子,转脸看到有人走来。“冷大人!”他呼叫一声迎去。冷霖渡破天荒没有安歇,而是像常人一样享受晨光了。一夜无眠,脸上毫无倦容,经过洗漱,发丝齐整,双目明亮,走近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公子,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待会儿,我们要一起去大公那儿。小棉玉的车子即刻就到!”“我们?”他的手放在胸前,两眼迷蒙。冷大人没有听到这声询问,只说:“公子回去更衣吧,我与你同往。”舒莞屏的心怦怦跳起,一边走一边回望:树隙中的霞光像一把长剑,那个人就在殷红的剑光下边。

小棉玉的马车果真到来,那独有的叩蹄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石阶前。舒莞屏在疑惑中站立镜前,整整衣衫,换上一件青丝短衣,又将辫梢上的缎带解下,改系一条蓝黛毛绠。他端量着系好蝴蝶结,又改成坚实的死结。步下石阶时,迎面的轿厢已经开启,里面坐了冷大人和小棉玉:她像一只沉睡的小鸟歪在一旁。三个人挤在后座上,冷大人打趣道:“这样暖和多了。”

帅府的落叶似乎更多也更斑斓。鸟儿在叶子稀疏的枝条上站立,喊着:“吓!吓!”黑衣男子把院门拉开,待车子通过又关合。在一条通往长廊的黑石路上,一排目不斜视的卫士腰悬弯刀,外加一支短铳。车子跑过石路,在一排野椿树下停住。三个人走向长廊时,廊柱上垂挂的兰花正在吐蕊,香气引人驻足。舒莞屏仿佛看到某个安静的下午,暮色初起时,一个身材颀长步履轻盈的女子正站在这儿,深深地吸进它的气息。冷大人走向前边一点,他们跟上,没有走向以前的二进院,而是一出长廊就向左拐,走进边厢。

这是一个南北向的稍大厅堂,里面已经肃立十几个男子,他们只看前方,当冷霖渡走近时,一齐躬身施礼。小棉玉示意舒莞屏与自己站在一起。冷霖渡并不入列,独自踏上矮矮的木台。厅堂内铺了蒲草编成的软垫。这种蒲垫让舒莞屏觉得超过了舒府中的羊毛花毯,有一种说不出的奢华。再看前面的木台,那上面铺的是染色的蒲垫,有展翅的凤凰图案。厅堂两旁插了彩色旗子,还有一束束紫色和黄色的花。舒莞屏觉得这里真的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因为经过装饰的厅堂,特别是肃然默立的这些人,都在期待。这些人大都四五十岁,除了小棉玉,全是陌生者。正在他暗自揣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在呼喊一个名字:大公。

是的,万玉大公。她从边门进来,踏上木台,含笑致意。一件浅紫色长衣,重裾拖地,整个人显得更为高爽。其实她确比一旁的冷大人高出一些。一个宣礼官模样的人谨慎而堂皇地说了几句,退下,改由冷大人以和缓亲切又不失庄重的语调,说出这是一个“大日子”:为一位将军颁发雄狮勋章,为辅成院新任总教习颁发印信文书和精金腰牌。话音停息,欢呼四起。宣礼官念出将军的名字:“朱砂滚子万东”。一个四十岁左右、左眼遮罩、身穿甲胄的男子上前,台前台下施礼,拱手的动作利落快捷。这人脸形窄窄下巴歪长,左边嘴角像是一直咬紧了什么。他挺胸站立,双唇拉成直线,倾听颁辞。啊,舒莞屏因他这身打扮差点没有认出。

舒莞屏一直盯着闪烁的勋章和一块亮锃锃的铁牌,看它怎样由冷大人接过,对在眼前看一下,然后交与大公;大公威慈的双手接过,颁给将军本人。他生怕疏失了每一个细节,看着,忘了随众欢呼。临到了自己。还是一如前面的程序,还是宣礼官和冷大人。只是他站立的位置稍偏一点,冷大人牵了一把。他不敢直视大公的眼睛,只盯住她颌下一点。他发现大公如同男儿一般挺拔。他闭闭眼睛,睁开时,一张对折的盖了大红关防的纸页、一副金闪闪的长条形腰牌就在手中了。

舒莞屏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离去。他手中的东西不知被谁取走,拖着燥热的身躯往前挪动。一个男子面无表情地引导。他循着男子的手势走向木台一侧,进门向左,走入一个芬芳的小屋。他嗅到了兰的气息,扬脸寻觅,见到几个精致的木架上各摆一盆兰花。屋中静极了,与刚刚经历的喧哗形成两极。大约过了一刻,屋门开启。他站起来:“大公!”

万玉大公微笑不语。不同的是她已褪去那件长长的披袍,只穿爽爽的宽松的衣衫,一件针织花边细布白衣,罩一件绿点短搭。“公子是我们的总教习了,这在几天前,不,在你第二次来这里时,彼此都不曾想到的。”她示意他坐,自己坐在长条软椅另一端。“我那次忘记向大公告辞,有些慌乱,不知所措。”他如实说出。“哦,为什么?”“因为,我好像站在了十字路口。”大公点头:“人总要站在这样的路口,不过也总会走向一个地方。今天,当我拿起那个腰牌时,好像看到了一双眼睛,全是赞许。”“我知道,那是吴院公。我每天深夜都要想起老人,想起他的话,他的西营,那里的木瓜树。”他低下了头。

万玉大公坐近一些,一手伸到他的颌下。他抬起头。“公子,如果你不介意,就由我亲手为你束发吧。今天当是一个边界,跨过它就不一样了。这条辫子该去掉了,你已是河西的人,不该是从前的打扮。”舒莞屏要站起,却被一双纤手按坐。那只肥硕的发辫握在她的手里。他背向她,感受那只手正痛惜地抚摸发辫,然后费力地解着辫梢的死结。真不该扎得如此紧实。后来这辫梢被填到她的嘴里,她用牙齿咬开了那个死结。以手代梳,一遍遍梳理浓密的长发。最后,另一只手取出一条青色锦带。推拢浓发,扎上带子。他被引向一边的镜子。

镜中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眼角稍稍吊起,额头饱满而明亮。他闭了闭眼睛。“好俊俏的小生啊!”一声轻叹,他的脸庞给扳到她的胸前,压在那儿。他听到了她的心跳。他仰脸看她。她像叹息一样发出呼叫:“我的孩子啊!”她轻吻一下他的额头,说道:“去吧,总教习!”

他走出屋子,走向长廊。黑石路上没有了那排卫士,也看不到其他人。有人在招手,他定神一望,是小棉玉。她望向他,合不拢的嘴巴好像在轻轻呼叫。他们上车,车轮转动,彼此一声不吭。车子驶向原路。小棉玉抓过他的手,让他抚摸手边的印信文书和透着些许凉意的腰牌。她说:“那些人都去东南门了,他们去看刚逮住的匪首,那几个凶恶的家伙要示众三日呢。我们去那边如何?”“好的!”

东南门是从未去过的地方。原来是大城池东南十余里的城外,是人口密集的村镇。街道一如村庄集市,有不少挑担推车的人。生意人在叫卖。车子走得很慢,尽管行人闪路,一些孩子还是要追赶围观,车夫不得不让车子慢下来。前面是十字街口,那里挤成一团,所有人都仰颈看同一个方向。有人扯着嗓子大嚷,重复的只是一句话,终于让人听得清楚:

“你等看好!这就是那个‘小雀鹰’!这个女匪杀人掳掠无恶不作,胆敢冒充我们万玉大公!你等看好!”

小棉玉指了一下半空。舒莞屏看清了,那是挑在高高屋檐上的一根横木,上面拴了不甚清晰的球状物。天哪,这是一个女人的头颅。“小雀鹰!”他呼叫一声,浑身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