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春雨朱鹮

信阳的春天生机盎然，这里是北国的江南，仿佛春天来得更早一些。

农历新年一过，池塘畔的垂柳就冒出嫩绿芽苞，一粒一粒胖鼓鼓的，充满生机。田野中先是泛起浪漫的紫红色，这是紫云英绽放的春意。然后，一树一树的樱桃花开，雪白而热烈，飘落在村落、田间、山野。信阳人热衷在房前屋后、田埂、山坡种植樱桃树，我的茶山上亦是樱桃树和茶树相伴相生。

春暖，积蓄了一冬的茶树开始疯长。根据气温、海拔以及茶树品种的不同，清明前后七至十天，信阳进入春茶采摘季。头采春芽用来制作信阳毛尖，待绿茶季结束，进入谷雨时节，就到了采制红茶的时间。

“雨生百谷”，谷雨节气多雨。采茶要看天，雨水茶不能采，要待晴好一两天，才能采摘茶青。如果赶上落雨，我就喜欢去茶山走一走，彼时樱桃初红，蒙蒙细雨落在嫣红饱满的樱桃上，将滴未滴。一阵风吹来，雨珠儿顺着玛瑙般的果子缓缓滑落，滴在碧绿的茶树新芽上，美好得如画一般，以至于后来用这批茶青制作的红茶，我总觉得带着天然的果香。这或许与树种有关，或许与工艺有关，但我宁愿相信与樱桃树有关。后来，我干脆就把这款红茶命名为“春雨樱桃红”。

信阳位于典型的丘陵地带，有俊美的山丘和辽阔的田野，偶尔会有朱鹮飞过。“翩翩兮朱鹭，来泛春塘栖绿树”，一千二百年多前的张籍也在这里看到朱鹮飞过。朱鹮自古就是寓意吉祥的鸟，在漫长的岁月中，由于各种原因种群衰退，以至于濒临灭绝。朱鹮对食物的要求非常高，尤其喜欢吃稻田里的小鱼小虾。水源必须安全，朱鹮才会健健康康地繁衍生息。出产“春雨樱桃红”的这一片茶山，恰恰是朱鹮流连的山谷田园，水美草肥，纯净安逸，这样的生态确实难得。

这些年来，每个春天，我都会到这里制茶，从物料开始把关。二〇一八年，因为天气原因，我迟迟没有收到满意的茶青，直到一个深夜。那天，下山的路泥泞难行，一拖拉机茶青被堵在路上，因为颠簸，叶片之间的碰撞激发出特殊的香气，茶农第一时间通知了我。接到电话时已是午夜，我听到消息后狂喜，马上联络进山的车。司机随我跑惯了山路，但如此深夜，开车还得分外小心。其实我心里也怕。墨色的夜里，我们的车行驶在深山，只有车前方的一小片光亮，周围黑漆漆的。黑暗总是会让人莫名地恐惧，觉得世界都静止了，时间和空间仿佛连成一片，未有人烟处，确实令人胆寒。

但是对茶青的渴望压倒了心中的畏惧，颠簸到半山，看到茶农的拖拉机停在路旁，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我的心才不再揪着。在车灯的照明下，茶农扛下编织袋，即使没有打开袋子，我心中已然明了：这样奇异的清香，好茶已得一半。天资这事儿，茶亦如是。

得了好鲜叶，丝毫不能迟疑，我迅速下山，请工人连夜抖匀摊晾，为第二天早上的萎凋做准备。待到工人都撤去，更深露重，我坐在一壁鲜叶拱卫的“江山”里，得意地傻笑。我心里清楚，今年的这批红茶，绝对不会错，而这一片茶山，以后都不会辜负我。

产地、品种、种植、采摘，这是一款好茶的前生，而制作、工艺，是一款好茶的后世。萎凋、揉捻、解块、发酵、提香……每一个环节有每一个环节的秘密。对我来说，重中之重是神秘的发酵，这需要把握好“度”，需要对茶青进行了解、对温度进行把控、对味道进行判断，看茶制茶，看茶发酵。

我这些年尝试过各种红茶工艺：在福建麻粟制作烟熏小种以小筐发酵，在云南临沧用木箱发酵，在四川蒙顶用发酵机发酵……这一次，我选择了用小包布袋进行发酵——将物料一袋一袋封存好，送入发酵车间。夜晚我就住在工厂里，算着时间去看一看。那晚车间弥漫的气息呀，真是迷人，如身在花谷一般。

发酵后开包时我最为欢喜，那“第一闻”令人心驰神往，茶叶没了草青气，只有花香、果香沁人心脾。红茶有“八香十味”的说法，“八香”就是八种迷人的香气——毫香、清香、嫩香、火香、花香、果香、甜香、松烟香。其实我觉着还有另一种香，就是空灵之香，直冲天灵盖，清灵透彻，宛若雪白色的莲花绽放在暗夜中。每一次发酵结束打开布包时，我都期待能捕捉到空灵之香。

发酵之后是焙干、提香、拼配、拣选，一款优秀的红茶至此有模有样。

红茶的秘密，除了生态、品种、工艺，还有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滋味提升，比如拼配。前生加后世，前生的优秀会在后世被放大；而前生的缺憾，也可以在后世做适当的弥补。关键是知道如何取长，如何补短。

“春雨樱桃红”是工艺做过小改良的红茶，从物料的独特，到发酵工艺的秘密，到后期的拼配，在味觉的盛宴中讲述前生今世。变幻的茶香仿佛在说，这只是开始。我经过一次次尝试，挖掘平凡里的不平凡，让许多不可能渐渐在探索的路上成为可能。

有一次参加茶行业论坛，有“专家”说，若是面向未来的国际化市场，千万不要以红茶入市，可以迂回一下，以优势茶品，比如绿茶，去敲开境外市场。是的，绿茶是中国的优势茶类，一定要好好传承，并发扬光大。但是，谁能判定中国的红茶就没有优势呢？

“春雨樱桃红”也好，正山小种也罢，我就是想把红茶的工艺学透学精，然后再做适当创新，或许未来在国际市场上能有所成就。最为欣喜的是，我在工艺的每一个环节上，都有小小改良，让茶形成自己独特的风味。那是一种踏实而温暖的味道，像是一把钥匙，能够让人开启幼时幸福和满足的记忆——不张扬，不露锋芒，却让人记得住。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记得住的温暖”。

我尝试过许多冲泡“春雨樱桃红”的方式：冷萃沁甜，热冲高香，加奶煮相得益彰。若是搭配柠檬、白梅、桃花、玫瑰、香橼、牡丹、百香果……则各有各的妙，简直可以拍成连续剧。就像是一处古老的宝藏，里面的每一样物件都有自己的故事。关键是密码，要有开启美好的密码。红茶是一样的红茶，掌握了密码，就可以像任性的孩子一样，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出来的都是独特的美好。

我的工厂旁边有处狭长的山谷，内有小溪，大大小小的石块儿裸露出水面。“春雨樱桃红”首次制成后，我和小伙伴儿就带着茶器，来溪边煮水试茶。水沸，提壶注水。刹那间，樱桃的甜香弥漫山谷，狭长的山谷聚拢茶香。我选了一方大青石坐下，脱了鞋，把脚丫浸泡在溪水里，一口茶一眼春光。溪畔的油桐树开满玲珑标致的花，有风拂过，油桐花一朵一朵落在溪水中，仿佛也被茶香招惹着流连忘返，围着青石块打着旋儿，迟迟不肯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