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6)
一天的日子真是太短暂了,不知不觉就又到正午了。这才干了多一点点的活计?照这样的速度干下去,我估摸着最少也得三四夭。
我是把鱼亮丢在村里来到小神坡的,跟我这个儿时的伙半,长大后的朋友,精神失常了的苦人磨叽了一阵,就耽误了一些时间。我当然不能确定,鱼亮什么时间是在家里愣着的,什么时间又是在村里疯着的。当然也不能事先知道,会在村里那儿,不经意就会和这苦人儿碰上。
不是这苦人儿好着的时候了,我想什么时间找他就找他,他想什么时间找我就找我。说话,聊天,办事,你来我往,随其自然。尽管人的年龄越大,日子越苦逼,却也不妨碍我们正常交往。
我那能料到这么一个好人会在某一天就精神失常。真正是世事无常呵。
我走出大田的时候,忽然有动人的歌声飘进了耳朵里,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给你把花戴。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尝尝家乡菜。
我这才知道,鱼亮真的疯癫到小神坡来了。他居然没有被我吓唬回家里。他心头残存的那点灵焰,这回居然如此执着地持续旺上来,不媳不灭了。我内疚上来,这苦人儿,我罪过了。
没错,是鱼亮在唱,是鱼亮的声音。这个人是可以圆满唱出歌曲的情感和歌曲的滋味的,能苍凉,能悲伤,能甜美,能活泼。这支歌曲的情感是真挚而活泼的,不过在魚亮这里,我还是听出来了一种极为复杂的难以描述的情感滋味。
天赋对于一个人固然是重要的,但把握感情,把感人的情感能够充分贴切融入到艺术中,就不容易了。
情感不是用身体体验的,是用心灵体验的。一个混沌了的人,一个从未接触过异性感情的人,还能有什么体验?
如果是我错了,是我们错了,是我不能理解混沌者的肉身和心灵,是我们不能理解混沌者的肉身和心灵,当然只能深感诧异。
但是现在这个事实是,我不仅能够听出来鱼亮那歌喉中的一点甜美和快乐,而且还能够体验到一种彻痛,仿佛触动了我己经尘封了很久的亲身经历,一场场,一幕幕的情感历史呵,都被这歌声搅动,猛然间就都在眼前翻江倒海起来。
现在,究竟是魚亮在唱,还是我在唱?究竟鱼亮是那个混沌者,还是我才是混沌者?一时之间我居然又体验了一把恍惚,不能说个清楚明白。
今天是怎么啦,一连就体验了两次神情恍惚,都是这个魚亮闹心的。
小神坡前到处是坟地,对,坟地就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就是死人的安身之所。活人要择风水而居,死人也要择风水而居。
不是死人还知道择风水,给坟地择风水的还是我们活着的人。为了先人的灵魂得到安宁,早升极乐天堂或者早早再次轮回转世为人。也为了子孙后代能够衣食无忧顺风顺水,或者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可是我看不出来,小神坡前的风水究竟好在那里?不就是一脉荒突突的山坡,像大地伸长的一根舌头,.滚个擂石都困难滚到沟底去的山坡么!
当然,所有的坟地都不可能在小神坡这根舌头之下,而是在山丘与山丘之间自然形成的深凹里。
一条村村通路就从小神坡前穿过,向东一拐,再行三里,就是老支书活完了一辈子的靠山村了。
村村通路旁边就有几家人的坟地。事实上村村通路的两边的黄土地上都有坟地,只不过越往东面的山凹里,土地越碎片化,土质越贫瘠,一阶一层随着地势往上攀就形成了梯田。村村通路西边当然是大块平展的良田了。
凹里的坟地多,大块良田中的坟地也不少。村村通路的过境,对于埋葬在这里的死人来说,多像一条三级公路从他们村庄穿越而去啊。
是的是的,尽管这路并不是活人为死人修筑的,还是为了方便我们自己。
鱼亮就在村村通路东边第一块田里的坟地前。一面唱一面舞,手舞足蹈,旁若无人,沉陷在忘我之境界。
我相信这个上午,不会没有一个人走过村村通路,不会就没有一个人看到过鱼亮的不正常。
我可以想到所有过路的人见到鱼亮的此种情形会做出什么反应。先惊讶,确定这个人不正常。而后驻足观望,随心所欲享受一下鱼亮免费的表演。
他们不会出手和一个疯子纠缠不清。更不会有一个人,会想到应该把这疯子收拾回去。当然了,路上的人,也不会都是我们村里人,也未必就都知道鱼亮是村里的,即便心生同情,大概也茫然吧。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换作我是路人,也照样会是这种心态。非亲非故不生不熟,干么要给自己找麻烦。
我已经来到鱼亮的脸前了,也不能影响他一丝的癫狂状态。我喊叫他,鱼亮鱼亮,吃饭了,就像喊石头,就像不是在喊他。陷入混沌中的人就是这个样子。这就是他日子里的常态,我得适应他,他父亲得适应他,我们村里人也都得适应他。一般情况下,我们再不用想叫这个人明白,也应该适应我们了。
他继续着忘我的唱,忘我的舞,忘乎所以,亢奋到一塌糊涂。我是不存在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天地是不存在的,他本人也是不存在的。
存在的仅仅是一个有趣的灵魂,存在的仅仅是一个天人合一的灵魂。我是谁?谁是我?我就是天,我就是地,我就是全世界,我就是浩瀚的宇宙。
他原来不是忘我,而是无我。这是一种宏阔浩广的境界,是一个所谓理智的人,现实的人,精明的人,所谓有血有肉能够管控了自己肉身的人,永远都达不到的可望不可及的境界。
鱼亮舞得真好,像专业训练过的水平。无我,是我对鱼亮此时此刻的直感,而不是他本人的感受。
一个混沌者己经无我,即使不唱不舞的时候,他也己经无我。肉体不是他的,灵魂也不是他的,那个他己经不能主宰他,操纵他,那个他和死亡没有区别。
可是,那个他似乎又是永生的,无限强大的,无所不能的。
我突然感悟到,混沌似乎是某种高级又高明的再造,似乎是涅槃重生。混沌了一个凡夫俗子的肉身和灵魂,却重生了一个只需要借助还能出口热气的肉身以供灵气附体,以供灵性驭使的灵魂。
这个灵魂极端的空灵,极端的自由,极端的强大,一具肉身根本无权驾驭它,而它却可以随时随地主宰那具肉身。
那个崭新的灵魂随时都能支配一具僵尸一样的肉身,可以不看他人脸色,可以不顾世俗,可以尽情地唱尽情地舞。
所以我根本就唤不动它,唤不动我熟知的那个鱼亮,因为他貌似鱼亮,而根本上己经不再是鱼亮。但它也不能叫做鬼,叫做神,叫做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