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官老苏的婚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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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梅竹马

第1节 同村

与金莲的事将来能不能成,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老苏一边把手伸进簇新的军用挎包,使劲捏了捏那双鞋垫;一边伸长脖子,向车站广场南端的土路上张望。

鞋垫是昨天黄昏时分,在村头的杨树林,金莲亲手送给他的。鞋垫很厚,比娘平日里做的要厚上一倍,而且摸起来麻麻点点的。暗红色的布面,外圈一道闪亮的黑边,正中位置,也就是脚心的位置,绣着两只活灵活现的鸳鸯,金黄色的躯体,红线点缀的眼睛眉目传情。那是金莲用了一整天的时间,躲在屋里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

金莲涨红着脸,从杨树林那头匆匆跑过来,瞧瞧四下无人,才从裤兜里掏出鞋垫,用力塞到老苏手里,神情复杂地说了声:“明天去县里送你。”又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汽车站坑坑洼洼的广场上尽是人。“热烈欢送家乡子弟兵参军入伍建功立业”的横幅标语,拴在广场出口两根废弃的孤零零的电线杆上,薄薄的丝绸与冬日凛冽的寒风相遭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老苏形单影只地站在电线杆下,与那些被家长亲朋同学团团包围的新兵形成鲜明反差。那些送站的人,好像几百年才有一次说话的机会,七嘴八舌,叽里呱啦,把原本不大的广场变成了夏天村头那口热闹的鸭塘。

没有人和老苏说话。爹患了二十年的哮喘病,一年到头不能断药,一进入深秋就喘不过气来,只能捂着那床破旧的棉被,平躺在床上;娘是家里的顶梁柱,屋里屋外全靠她张罗,走路风风火火,说话高喉大嗓,只是前几年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遇到寒天就走不动路,骨头像被刀子剐一样疼;三个妹妹年龄都小,想到县城送送哥哥,可四十多华里的山路,爹娘不放心,硬是没让她们来;在县中读初中时的同学倒不少,大多数都考上了高中,可自己初中毕业就回家干农活,一晃过去两年了,早就失去联系。再说,城里人眼光高,根本瞧不起家境贫寒的自己,现在恐怕早把自己的模样都忘干净了。眼下,唯一能送送自己的熟人,看来只有金莲了。可她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呢?

金莲不但与老苏同村,还是初中同学,甚至还是邻居。金莲的家在老苏家的东头,两家紧挨着。俗话说:邻居好,赛金宝。可金莲娘与老苏娘却像是一对百年才聚头的冤家,隔三岔五打一次嘴仗。起因都很简单,看起来也微不足道。不是金家的猪啃了苏家自留地里的菜,就是苏家的鸡偷吃了金家院子里摊晒的玉米。起初,金莲的娘还客气,可老苏的娘不依不饶,在她看来,那一小垄青菜就是全家三个月的油盐酱醋钱呀,于是吵起来总挑最恶毒、最富于攻击力的词。金家只有金莲这么一个闺女,金莲娘总想再生一个儿子,可努力了七八年总不见动静。老苏娘便跳起脚,扯着大嗓门骂道:“绝八代的,想生都生不出来,还不如咱家的老母猪,一窝还生十个八个崽!”金莲娘被骂到痛处,也回击道:“你能生呀,你老母猪会下崽呀。你家人丁兴旺,穷得三个姑娘合穿一条裤子,你伟大又光彩呀。”

每当这个时候,老苏和金莲都借故躲开。他们觉得母亲的做法太丢人,太伤感情了。他们这一代毕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从小就上学念书,懂得道理。小学毕业后,村里只有老苏和金莲考上了县中。因为离家远,平时住校,金莲的爹便关照老苏照应金莲。在那两年里,两家的关系似乎有了一丝改善。老苏也没有辜负金家的希望,在生活上处处照顾金莲。每到星期天的下午,两人一起往县城赶。金莲帮老苏背着书包,老苏则把自己和金莲一周的口粮扛在肩上。两人一前一后,老苏总是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跑出一段路,停下来回头望望,金莲满头大汗地在后面紧追慢赶。老苏便把米口袋放在路边,一边喘口气,一边等她。

“你走得真快,俺小跑都撵不上。”金莲追上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

“你瞧这破山路,坑坑洼洼,上坡下坡,什么时候要能修成城里的柏油马路,再通上汽车,该多好呀。”老苏没吱声,在他看来,走这崎岖不平的山路,吃这个苦,本来就是命中注定,没什么好埋怨的。再说,如果真通了汽车,那金莲上学一定会坐车的,她是家里的独女,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自己家里穷,坐不起车,这样一来两人就没有结伴而行的机会了。后来小山村真的通了中巴车,招手就停的那种,可老苏已经初中毕业在家干农活了。休息了几分钟,老苏带有几分自豪和得意地说一声:“走吧。”又将米袋稳稳地扛上肩,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他们不能歇得太久,四十华里的山路,晚饭前必须赶到学校,蛮紧张的。金莲也咬咬牙,努力跟上来。

夕阳西下,道路上行人稀少,两边高山显得雄峻而寂寞。

到了星期六,中饭后,两人又匆匆离开学校,往家赶。回家的路轻松而漫长。老苏不但背上自己的书包,常常还在半路上把金莲的书包也夺过来一起拎着。老苏没有了大步流星,两人基本上是并肩走着。但话很少,除了金莲偶尔说几句话外。又是夕阳西下,太阳渐渐变圆、变小,在即将隐入村西大青山身后时,两人走到了村口。仿佛有一种默契,两人的距离前后自然拉开,金莲先五分钟进村,回家,老苏后五分钟进村,回家。

平时在学校,两人很少说话,仿佛不认识一般。但老苏的眼睛却像担负神圣使命的哨兵,忠诚地守卫着金莲,生怕她吃一点亏。一次吃饭时,家住城里的康爱贵把一条毛毛虫偷偷放进金莲的饭盒里,想吓唬吓唬她。金莲不怕,抓起毛毛虫丢回他的饭盒,康爱贵脸色大变,原指望欺负一下农村娃,寻个乐子,没想到遭到还治其人之身,就抬腿踢了金莲一脚。老苏正好路过,看见有人欺负金莲,左脚猛地一跺,一个箭步冲过去,不问三七二十一,一拳打向康爱贵的小白脸。康爱贵哇的一声,双手捂着嘴,哭了起来,随着泪水、鼻涕流下的还有殷红的鲜血和两颗门牙。一见闯了大祸,老苏也紧张起来,被老师批评是小事,这城里人娇贵的很,看病一动就是五块八块的,那是自己一个月的伙食费呀,而且都是从全家人咬紧的牙缝里抠出来的钱。金莲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她向老师报告了事情原委,主动掏钱给康爱贵到县医院补了两颗瓷牙。从那场风波后,金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老苏也关心有加。但两人的关系始终像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不愿把它捅开。

老苏念到初中毕业,家里实在无力供他再读下去,便回到家里帮娘干农活。金莲继续在县中读高中,今年高考没考上,回到家里待着。金莲说娘找了在县榨油厂当科长的舅舅,准备过了年去榨油厂上班。

第2节 送别

“让你等久了,车子真难坐。”随着一声问候和抱怨,金莲像变戏法似的站在老苏面前,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高挑、脸有点长的姑娘。

“这是钱冰清,初中在咱隔壁班。想起来了吗?”金莲回转身伸手拉过钱冰清,介绍说。

老苏仔细端详了一阵,在大脑记忆库“中学”那一栏里拼命地搜索。终于想起来了,初中时在隔壁班,有一个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高个姑娘,特爱出风头,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拱,说话也喜欢高喉大嗓,仿佛生怕别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好。”老苏礼貌地招呼道。

“冰清过了年也去榨油厂上班。刚才在南门下车,正好碰到她。听说你参军了,一定要陪俺来送送你。”金莲解释道。

“嗬,穿上军装真帅。”钱冰清大声地赞叹道,“我从小就崇拜解放军。”她看看满脸羞红的金莲,声音又拔高了几度,“你俩并排一站,真是郎才女貌呀。苏进城魁梧高大,再穿上这一身军装,真像电影里的英雄;金莲漂亮大方,活像电视里的军嫂。可惜就是个子矮了一点。”金莲一米五五的个子,与老苏并肩而立,只到他的胳膊肘子。“哎,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请我吃喜糖呀?”

金莲四下望望,连忙用手捂住钱冰清的嘴,“你瞎嚷什么?老同学之间送一送,扯那么远干什么?”说着,脸上像抹了胭脂,越发红艳。

“哎,你知道吗?康爱贵也当兵了,也是今天走。”钱冰清说道。

“噢,没见到他。”老苏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望望。自从毕业后,就没有见到过康爱贵。听金莲说他读完高中也没考上大学。他也参军了?如果和他分在一个部队,还是蛮有缘分的。

“快开车了,你俩说说悄悄话吧。我到那边去送一个人。”钱冰清向老苏和金莲招招手,离开了。

“你娘知道你来送俺吗?”老苏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俺说去榨油厂认认门。”

金莲今天也刻意打扮了一番。粉红暗花的上衣非常贴身,衬托出红扑扑的圆形脸庞,更显出农村姑娘的精神、健康;藏青色直筒裤,长短适宜,又巧妙地遮挡了罗圈腿的缺陷。衣服是前几天刚买的,预备过年时穿的。

“衣服好看吗”金莲悄声问。

“好看,太好看了。”

金莲高兴地笑了,说:“俺自己到县百货公司选的,俺想你一定会喜欢。”

不一会儿,一声长长的哨声划过天空。接兵的熊连长威严地大声吆喝着:“新同志面向我集合!送站的都往后退,往后退。”

老苏与金莲对视一眼。他看见她的眼角里有一粒泪珠在滚动,便赶紧转过身。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金莲略带几分哭腔地说:“记得给俺写信哟。”

“嗯。”老苏点头答应,毅然转身快步跑向队伍。

第3节 参军

老苏走得十分刚强和坚毅。老苏参军是抱着远大理想的。初冬报名时,娘曾竭力反对。家里穷成这样,正需要一个身强力壮的帮手。儿子一参军,仿佛一间已经东倒西歪的破屋一下抽掉了顶梁柱,眼看就要垮塌下来。爹全力支持他。爹也当过三年工程兵,常年在阴冷潮湿的山洞里打坑道,得了感冒不在乎,一心一意想留在部队当干部,便忍着、瞒着,坚持出工,久而久之,拖成肺炎,又拖成肺结核、哮喘病。服役期满后部队原打算让他留队治疗,甚至有首长为他联系留在城里,可因为娘的原因,不得不退伍回乡。回村后,办了婚事,生下大儿子时,爹特意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进城,把自己未了的心愿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后来当了几年民兵连长,再后来便一年有小半年只能平躺在床上。他不顾家里的窘迫现状,支持儿子当兵,既有对自己当年缺憾的补偿,也有意思让儿子出去闯一闯,整天憋屈在这出门就撞山的小山村里,一辈子不会有出息。

“出去了……就好好干……你可是……改革开放……以来咱村第……一个当兵的呀,能不回……来就别回来。”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爹强力支撑着坐起身,半倚在床头,喘着粗气吃力地叮嘱道,“当不上……干部,也要争取当……个志愿兵,将来回来可……以在县里分配……工作吃皇粮了。千万别像俺,出去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被四乡八邻……瞧不起。”爹看了一眼愁容满面的娘,继续说道:“家里……别记挂着,有你娘……一心不能……二用,要一心扑……在工作上,和首长……战友搞好……关系。”

娘插话说:“找对象的事也不要慌。将来当了干部,或是当上志愿军,就在县城里成个家,让金莲她娘气瞎眼珠子。”娘弄不清现时的志愿兵与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有着天壤之别。在她看来,反正都有“志愿”二字,差不多。坐在一旁的二妹三妹都笑出声来,好像明天哥哥就要接上全家,离开这个又破又穷的小山村,去城里住大楼房。只有大妹咬着嘴唇若有所思。

其实,这次老苏能当上兵,还多亏了金莲帮忙。那一天,来县里接兵的熊连长、李军医每人借了一辆自行车,从县城下乡,到应征青年家去走访。走到离小山村不远的地方,熊连长的自行车钢丝断了两根,眼看着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正好金莲从县城舅舅家回来,见两个军人满头大汗、一手油污正发愁,便主动上前打听。当得知出了一点小故障,就叫他们别急,自己快步跑回家,拿来了修理工具和备用钢丝。金莲的爹是开拖拉机的,家里工具、备件一大堆。

很快,车子修好了。熊连长望着质朴而真诚的金莲,一连串感谢。金莲问:“你们是来招兵的吧?”

熊连长说是。金莲又问:“咱村的苏进城这次也验上了吗?”熊连长出于感谢,掏出兜里的小笔记本,一边翻看一边问:“他报名了吗?”金莲连忙说:“报了,报了。还上县医院体检呢!”熊连长翻了一阵,似乎很抱歉地说:“姑娘,对不起,你说的这人不在我们初选名单里。”

“怎么会呢?”金莲着急了,一副想哭的样子。“他可是个好青年,一心想当兵出去闯闯,怎么会呢?他身体不会有毛病呀!”

熊连长安慰道:“姑娘,别急,我们回去后到征兵办公室再查查,也许是漏掉了。”

金莲更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怎么好呢,他可是一心要当兵呀。弄漏了,对他打击太大了。”

熊连长也被金莲的一片诚心感动,加上刚才帮助修车,便爽快地说:“这样吧,你通知他,明天上午九点钟到县征兵办公室来一趟,就在人武部院子里,我等他。见了面再说,好吧?”

金莲感谢地连连点头。

第4节 插曲

第二天上午九点,金莲领着老苏准时赶到征兵办公室。

老苏起了大早。参加完体检后,一直在家等通知,一转眼过去十来天了,不见反馈的动静,心里有些发急。老苏对娘说去县里问问验兵的情况,娘说赶快去吧,见了招兵的领导,好好说说情。老苏接过娘递来的两只窝窝头,大步流星地上路了。金莲则对娘说:“舅舅让今天再去一趟,说是要填个进厂的表格。”两人分别出门,一前一后。老苏步行,家里困难,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金莲坐小巴士,最后两人在县城北关碰头。

熊连长和李军医早早在办公室里等候。见他们进来,熊连长对金莲解释道:“昨晚我们回来后,又把全部名单核对了一遍,报名、体检都有他,可第三关被刷掉了。”

“刷掉了?为什么?”金莲急了。老苏站在一边听得真切,急得连连跺脚,睁大眼睛,茫然地望着熊连长,人仿佛傻掉了。

“噢,问题倒不大。”熊连长笑了笑,意在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就是年龄大了两岁。上面规定应征青年最大二十一周岁,他今年已经二十三了。”

金莲和老苏都绝望地低下头。

熊连长转过身来仔细端详老苏。一米八O的个子,结结实实,像一座小铁塔。他拉着老苏的一只手,本想安慰安慰,说几句农村广阔天地,一样可以大有作为之类的话。可话未出口,他感觉老苏的手和其他青年不一样,刚刚二十三岁,手掌上的老茧硬邦邦的,像几个小鹅卵石严实地镶嵌在手掌上;手掌很大,一看就是个肯出力、能吃苦的料。眼前已经90年代,这样的年轻人快成了稀有动物了。接兵十多天了,他在各种场合见了几百名应征青年,无论城镇的,还是乡村的,要么白面书生,细皮嫩肉,弱不禁风;要么长发披肩,打扮前卫,油里油气。像眼前这位标准典型的农村青年还真少见。瞬间,他改变了主意,说道:“这样吧,我待会打电话向家里领导请示一下。仅仅是年龄大一点,关系不大,你们回去等消息吧。”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金莲和老苏高兴地连连点头致谢。

过了几天,大红的入伍通知书送到小山村,交到苏家。

关于这一段插曲,老苏从未在家里提起过,娘一直认为是顺顺利利地验上的。家里只有大妹一人知情,是金莲告诉她的。除了大妹之外,金莲也没对任何人说过。让老苏去当兵,也是金莲心里最大的期盼。

几天后,熊连长和李军医又骑了自行车,颠簸四十多华里来家访,当着爹娘和妹妹们的面,又把老苏夸奖了一番。关于岁数大了两岁,为什么领导同意破格录取,熊连长没说,但从今以后,他见了苏进城总是开玩笑地叫他“老苏”“老苏”,把他的原名倒忘记了。

爹临行的嘱咐,变成老苏行动的指南。走进军营,他有一种大干一场的强烈欲望。

老苏原本是想去野战军,他身材高大,从小没断过干农活,挑二百斤担子跑起来嗖嗖带风,刚二十岁,便满手老茧,一身力气正适合摸爬滚打。听别人说野战军进步快,只要军事好、身体棒,第二年就可以当班长,这为今后当干部可以奠定坚实的基础。可走进军营,他有几分失望。原来,熊连长把他们县里八十个新兵带到了苏南一座中等城市的近郊,这是一支久负盛名的汽车部队。

“学开车,太好了,我做梦都想开汽车。咱俩可以好好比试比试了。”康爱贵没事就找老苏聊天,一说到新兵连结束后就当汽车兵,兴奋得合不拢嘴,两只沾满烟垢的瓷牙早就变成了焦黄色的了。每当这个时候,老苏都会轻轻叹一口气。不是他不愿意学开车,而是听熊连长说,开车主要靠动脑子、靠文化,这正是康爱贵的强项。他是高中生,又是城里人,见多识广胆子大。自己的强项是拼力气,这样一来,将来肯定会败在他的手下。

不过,得知老苏要学开汽车,最高兴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老苏的娘。从信中知道儿子要学开汽车,娘高兴得腰腿也不疼了。走家串户,逢人就说,当然忘不了自己的邻居金家,“俺儿子来信了,孩子在部队可出息了。过了年就学开汽车,就是雷锋开的那种解放牌。”娘站在屋东头,对着埋头喂鸡的金莲娘大声吆喝道。金莲娘头也不抬,仍旧往地上撒着小米粒,嘴里“喔罗喔罗”地叫唤。

老苏娘知道她心里一定嫉妒地发慌,便大度地笑笑,乐颠颠地回家去了。

另一个当然是金莲。老苏走了一个多月了,也没给她来信。金莲只有隔三差五把老苏的大妹妹叫到村头杨树林里询问。大妹妹今年十七岁了,她也是唯一知道老苏和金莲那一点小秘密的人。金莲有什么心里话也愿意对她说。大妹妹疑惑、愧疚地摇头。两人便分析开来。金莲说恐怕训练任务忙,没空写信;大妹妹说可能路途太远,信在路上要走好长时间。每次分析研究结束,金莲都噙着泪花离开杨树林。这更加使大妹妹感到愧疚万分。

老苏娘冲着金家夸耀完后,扛着锄头到村东头的麦地锄草去了。金莲快步来到苏家门口,把大妹妹叫出来。

“你哥来信了?”

“是的。”

“在哪里?快拿给俺看看。”

大妹妹跑回屋,见爹半倚半靠坐在床上,双手捧着哥哥的来信,一字一句上气不接下气地念着。

“爹,你都看了十几遍了,给俺瞧瞧吧。”

爹笑着把信递给女儿,“看不够呀。你哥哥……刚到……部队就得……了个连嘉奖,两个月……后还要学习……开汽车,真叫人……高兴呀。哎,看完还……给俺,千万别……弄丢了。”大妹将信拿出屋,没忘了把放在桌上的信皮也一齐带出来。

金莲快速把信浏览了一遍。信中理所当然地没有提及金莲,甚至连代问好之类的客气话也没有。她掏出预备好的纸、笔,站直身,就着苏家的土坯墙,以最快的速度,把信皮上的地址和邮政编码抄下来。然后把信和信皮还给大妹,招呼都没打便一溜小跑回家了。

第5节 写信

金莲来信了。尽管只有短短大半页纸,但充斥了夸奖、羡慕与兴奋。这让老苏心里很受用,也为自己至今没给金莲写信感到几许愧疚。不过理由还是蛮充足的,一个字,“忙”嘛。新兵连规定早上六点钟起床,然后出操,整理内务,打扫卫生,洗漱,吃早饭。老苏五点钟就悄悄起身,先跪在床上麻利地把内务整好,然后悄悄下床、穿鞋,蹑手蹑脚地拿起门后的大扫把,来到营房西头通往大操场的主干道,埋下头刷刷地扫地。六点钟,当起床号滴滴答哒地吹响时,老苏已经把九百多米长路面上的梧桐叶都扫净了。这时,总会遇到熊连长扎着腰带,风风火火地穿过主干道赶往大操场。老苏放下扫把,双脚合拢,向熊连长敬礼、问早。熊连长总是满意地走过来,深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老苏呀,好、好、好。”

不多久,老苏的秘密被新战友们发现了。第一个发现的是隔壁班的康爱贵,他见熊连长人前人后夸奖老苏,说他实在、勤快、不怕吃苦,便留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白天没什么特别,一起出操、一起训练、一起唱歌、一起学习。这天早上,康爱贵拉肚子,提前起了床,蹲在厕所里,隐约听见不远处的主干道上传来轻微的沙沙声。解完大便,好奇地走近一瞧,原来是老苏,他已经快把主干道扫干净了。

这家伙可真会表现。不行,我也不能落后。要给首长们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以后办事开口方便。他想。第二天,他也五点钟起床,悄悄扛着扫把去扫地。虽然老苏对他的突然出现有几分吃惊,但还是朝他笑笑点点头。康爱贵不满地说:“都是一个县出来的老乡,你要求上进,也招呼咱一声呀。有什么好事别闷头吃独食呀。地道的农民意识。”老苏不气不恼,人人平等,公平竞争嘛。第三天,当康爱贵五点钟就拖着扫把来到主干道时,老苏已经把主干道扫完了,正扛着扫把往回走,仍然朝他笑笑,点点头。后来其他新兵也竭力效仿,起床的时间越来越早。熊连长发现苗头不对,便在连点名时强调要保证八小时睡眠,早上不准提前起床,今后谁再早起,将严肃批评,等等。当然,提前起床的始作俑者老苏,不但没挨批评,还结结实实地又受到一顿表扬。

老苏决定给金莲回信了。就是再忙,信还是要回的,就冲着那字里行间渗透洋溢的赞美之意,也应该在百忙之中给人家回一封信。按照事前的约定,信不能寄到金莲家,那样等于在小山村、在金苏两家投下了一颗原子弹。信只有寄到县城榨油厂。

一来二往,两人的来信和回信无意中形成了规律和默契。逢单月,金莲来信;逢双月,老苏回信。这个默契一直伴随着老苏新兵连结束,又跨进司机训练连的大门;学完驾驶凭着全优学员的荣誉,又和康爱贵一道留在司训连担任教练;伴随着老苏参加抗击江淮地区特大洪灾,荣立三等功;伴随着老苏当上教练班长,后因排长调走,又主持排里全面工作。

第6节 着急

一晃五年过去了,作为超期服役的老兵,老苏和康爱贵都面临着退伍或改转志愿兵的选择。康爱贵原本是不打算转志愿兵的,他是城镇户口,转与不转区别不大。主要原因是近两年县城大小企业都不景气,倒闭的倒闭,兼并的兼并,听说县城最大的企业榨油厂也关门了,金莲和钱冰清都下岗回家去了。家里人来信叫他在部队干下去,将来志愿兵复员安排工作有保障,促使康爱贵定下留的决心。

老苏的选择很简单,没有康爱贵那样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和思前想后,他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当初当兵就是冲着这一棵大树来的。据在团部的老乡透露出的绝密消息,今年改转名额很少,他们连才分了三个指标。可掰起指头算一算,想转的人有八个半,康爱贵姑且算半个吧。接近三选一,竞争太残酷了。随着改选日子一天天临近,老苏的心一点点往上提,整天魂不守舍,有时说话颠三倒四。战友们拉他打“八十分”放松放松,他老是出错牌,“吃苍蝇”,气得对门骂他“苍蝇大王”。情急之下,老苏自然想到了熊连长,他现在是团司令部的军务股长,专管改选的事。

去找熊股长,总不能空着手去吧。老苏想。可一提到活动经费,他就犯愁。当兵五年了,他的津贴费从最初每月21块钱,到现在每月65块钱,大部分都按月寄回家。爹要吃药,二妹、三妹要读书,家里急需用钱。五年来,他铁定每月只给自己留下一块五毛钱。买卷手纸,是那种四毛五一刀的,屎黄色,厚薄不匀,粗糙不堪,有些还有大大小小的洞眼,每刀60张,一天一次用两张还紧巴些;买一盒牙膏,军人服务社最便宜的那种,花去五毛五;再买一条肥皂,黄黄的,城里人叫臭肥皂,又能洗衣服,又能洗脸,五毛钱,加起来正好一块五毛钱,其余就身无分文了。好在部队伙食很好,天天吃得饱,衣服从裤头、袜子到外衣,全发。康爱贵经常开他的玩笑,还给他起了个日本名字“分文零子”。老苏心里有气,真想再给他一拳,把他那两颗焦黄的瓷牙打出这张臭嘴。可现在在部队,一切都有纪律,何况现在是关键时期,打掉两颗门牙容易,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打掉了,真要后悔一辈子。

连里召开军人大会,公布了三个指标和选改条件。王连长动员说:“选改工作将按照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群众评议、支部推荐、上级决定。”

僧多粥少的严酷现实,搅得每个当事人心里都不安宁。其余八个人最近很活跃,上蹿下跳,跑关系、找门路。三个改转名额就像三只金黄焦脆喷喷香的烤山芋,九只手都在抢,最终要看谁眼疾手快了。

为活动经费的事,老苏急得在屋里直转圈。急中生智,他想到金莲。尽管厂子倒闭,回家了,可她工作了四五年,手上多少应该有点积蓄。就算先向她借的吧,以后有钱了,再还上;如果将来两人成了亲,不分彼此,连还都免去了。老苏连忙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求救信,匆匆寄出去。这个月是单月,应该是金莲来信的月份,还没来,他也管不得这么多了。信中破天荒第一次写上了“我爱你”“将来一定要娶你为妻”等肉麻的字眼。五年来,老苏与金莲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的关系。就像汽车发动机处于怠速状态,每分钟三四百转,始终没将转速提上去。老苏自以为应该掌握可进可退的主动权,退,就是万一退伍回乡,就找金莲结婚,不至于因家里穷而打光棍;进,留在了部队,身份变了,可以随时找个理由或借口和平友善地分手。可这次情况紧急,也顾不上深谋远虑的战略方针了。

很快,金莲从邮局汇来三百元钱,附言栏里工工整整写了六个字:祝你心想事成。老苏取了钱,学着康爱贵的样子,到军人服务社,花了两百四十二块钱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用旧报纸包上。晚上开完班务会,特意穿上大衣,把香烟揣在怀里,一个人来到团部家属区,敲开熊股长的家门。

第7节 欣喜

从把香烟揣到怀里开始,他的心就怦怦乱跳。活了二十八年了,还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犹豫、彷徨,还有几分恐惧。生怕在熊股长家撞上其他人,生怕熊股长第二天把香烟拎到连队当众甩给自己,想到这,他挪不开步。可是,人家都在活动,万一这玩意起了作用,自己没出手,不是太冤枉了嘛。从连队到团部,七八百米的距离,他低着头,两脚打颤,像做贼似的,就怕遇到熟人问他上哪去?更怕遇到表情严肃的团首长,如果遇到,自己转身撒开腿就跑。好在一路畅通,原本人来人往的营区大道竟悄无声息,仿佛大家都知道今晚老苏要去熊股长家办事,有意为他留出足够的空间。

熊股长开的门,见是老苏,热情地招呼他快进屋。

“坐坐吧。有什么事吗?”老苏第一次登门,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熊股长不用问,早就猜出几分原委。昨天晚上,他把拎着烟、酒的康爱贵呵斥出家门。

“我……我……”老苏嘴里嚅嚅着,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当兵五年了,在日常语言交流中,老苏已经渐渐不习惯用“俺”了,而是改用“我”,城里人都用“我”来自我称呼,“俺”字确实有点土气。后来,老苏通过观察发现,凡是在县城以上城市生活的人,不论他(她)以前生活在哪里,都统一用“我”,这也许是消灭城乡差别的一个标志吧。

“有什么事快说吧,没关系。”熊股长有几分同情地望着他。

“我……我……”老苏的腿又开始哆嗦起来。憋了半天,他突然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香烟往茶几上一放,掉头就要出门。

“站住!”熊股长厉声喝道。老苏像中了魔法,定在门口,垂下脑袋。

“我说老苏呀,老苏,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熊股长拿起香烟,递过去,“有钱多给家寄些,别在这里臭显摆。你家的那一点家底,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

老苏不敢吭声,腿打颤得更加厉害,像三九天脱光了衣服站在雪地里。熊股长把香烟塞到老苏怀里,“回去吧,安心工作。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接受组织的挑选。”

熊股长的爱人刘大玲闻声从里屋出来。熊股长指着老苏介绍说:“这就是我那年接兵破例带回来的老苏。”刘大玲望着一脸窘迫的老苏,轻声责怪丈夫:“有话好好说嘛,别动不动就发火。”老苏感激地向她点头致意。

自己是如何迈出熊股长的家门,又是如何走完七八百米路程回到连队的,老苏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的灵魂和肉体仿佛彻底分了家。吃饭时,想着在部队可能吃一顿少一顿了,熊股长说接受组织挑选,言下之意,组织不选咱,只有回家一条路了;睡觉时,又想着可能有希望,熊股长说回去安心工作,这“安心”两个字,应该作留下解释。论自己的思想、技术和现实表现,在九个人中间应该排在前三名,熊股长的话一定有所指。可现在表现好有时抵不上关系硬……老苏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又一宿。

三天后,团里召开军人大会,熊股长在主席台上宣布全团改选志愿兵预留名单。司训连第一名就是老苏,这让他欣喜若狂,左脚悄悄地在地上轻轻跺了几下,恨不得扯着嗓子吼几句山歌。多年的理想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从此跃上了一个新台阶,未来的人生将彻底地改变……可名单再往下念,他的欢喜劲又打了折扣,心里隐隐有几分酸楚,就像肚里有喜的孕妇,脸上高兴,可嘴里时不时泛些酸水。原来,上级考虑到司训连是教学单位,为了保留技术骨干,又追加了六个名额。九个人全部榜上有名。

第8节 沸腾

金莲来信了,关切地询问走留结果。老苏从喜悦中缓过神来。他要认真思考下一步的战略目标了。把香烟拿到军人服务社去退,人家不同意,说商品离开柜台,概不退换。他只有找康爱贵,康爱贵没多问,只是会心地一笑,豪爽地掏出两百五十块钱扔给他。老苏请了假跑到邮局,把三百块钱给金莲寄回去。地址按照三个月前金莲来信的约定,写到县城钱冰清家,由她代收代转。面对附言栏那块窄小的条形绿框,老苏费了半天思量,想了好一会儿,他提笔写上“还没最后确定”六个字。这不是存心骗她,志愿兵的选改命令要等到开年后才正式下达嘛。

十二月里,老苏没给金莲去信,那寥寥六个字,就算一封信的内容吧。

元旦刚过,新转志愿兵的命令正式下达,老苏穿上了四个兜的志愿兵服装,肩上扛着硬硬地缀着一条金黄色粗横杠的红牌子;军衔级别是一级专业军士。头一个月的工资也拿到手,三百三十八元,生平还第一次经手这么多钱。他留下五十元上缴伙食费,又留下八元钱作零用,其余存进设在团部的小银行。他兴高采烈地给爹娘写了一封报喜信。

没过几天,家里回信了,是爹亲自写的。老苏知道,爹的文化水平不高,当年参军时,只会歪歪斜斜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到部队后,刻苦学习,粗通文墨,还曾被评为连队“学毛著积极分子”,在全团做过讲用报告。退伍回到小山村,成了最有文化的人,时不时帮东家写封家书,帮西家写个借据、协议什么的。爹告诉儿子,接到信后全家万分高兴,娘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喜讯传遍了小山村的角角落落。“你是咱村自解放以来第一个走出去就再不用回来的人,举村沸腾”。

老苏想,“沸腾”这个词,一般情况下用得不多。记得在县中读书时,历史老师用过几回。一回是讲到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举国沸腾;还有一回是讲到1976年10月,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挽救了革命挽救了党,“举国沸腾”。爹在这件事上用了“沸腾”两个字,可见意义非同寻常。信的结尾处,爹语重心长地写道:“儿呀,你跳出农门了,就全身跳出,将来在县城里寻个媳妇,子子孙孙都吃商品粮吧。”

单月过去了,金莲没有回信。老苏又投入了紧张的训练,渐渐把立下的回信规矩忘淡了。此时,他太需要在工作上好好表现一下,以报答组织的厚爱。宣布命令大会结束后,老苏遇到了熊股长。熊股长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个人进步是靠干出来的。只要好好干,什么梦想都能实现。你前面的路还很长,还有许多高峰需要攀登,千万不能认为船到码头车到站呀,老苏同志,还要加油哟。”

老苏两只手使劲互相搓着,只知道嘿嘿笑,不住地点头,不知道说啥是好。其实,老苏心里明白得很,下步一定要干好,当一个称职合格的志愿兵。另外,每年团里都有两至三名优秀志愿兵破格提干的名额,目前自己连队的王连长、田副连长都是由老志愿兵转的干。那才是自己的终极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