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楚伶月（上）
有一件事，楚伶月没跟张晋说实话。
她本不是邓州人。
自幼流落东京，无父无母，七岁便被天香楼的老鸨相中，跟随风月场中的姐姐学习琴棋书画。
大宋的歌舞酒楼历来有这种传统，买来底子较好的小娘子，从小培养，几十个人里面总有一个能出类拔萃。
譬如琵琶仙楚伶月，便是从上百个姐妹里脱颖而出的女子，诗词曲赋，样样精通，于书法一道浸淫多年，
能模仿草圣张旭的狂草，几可乱真，还能写颜真卿的颜体，以及当朝皇帝赵的瘦金体。
除了书法，画技也是一绝。
譬如北宋名家范宽善于用雨点皴法作画，楚伶月也是信手拈来，临摹的画作，连范家的后人都分辨不出真假。
当年京师盛传，楚伶月乃是靖康年的天之骄女，甫一出世，便惊艳绝伦，把京师的王公贵族和名士全都比下去了，必定会步李师师的后尘，成为第二个被官家相中的大才女!
结果不等官家来访，金兵的铁蹄就踏破了京师的城门，京师陷落，无人关心风月场中的楚伶月。
这才逼不得已回邓州老家。
至于家世，那是她刚刚出名时，天香楼的老鸨花费百两黄金，特意从邓州找来楚寒山，为她添补的。
楚家家谱上留一笔，她也成了邓州楚家人，但辈分极低，只能喊楚寒山叔公。
她在京师如日中天的时候，楚寒山还敬她三分，现在京师陷落，她无依无靠，来投奔没有血脉的楚家，楚寒山岂会像往日那般对待她?
接纳她的理由无非是，邓州的官员士绅也想一睹当年名满京师的歌妓是怎样的惊艳绝伦而已。
没了外人，楚寒山便当着下人的面呵斥她去补妆，待会拜访邓州名士，充作歌妓唱曲儿。
楚伶月霎时间臊的玉脸通红。
哀怜身世，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乱世红颜多薄命，想来自己也难逃这定律，
这仗打下去，最终也不知要流落到哪个士绅家当小妾，不禁悲从中来，心如刀绞一般。
深吸口气，将眼泪憋回去。
点头称是。
起身跟随楚家派来的小婢玲珑去补妆，出门时扶着门槛回头道：“叔公看在往日从京师送来的珍宝的份上，帮帮张公子吧。”
楚伶月名满京师之时，给楚家送了不少珍珠玛瑙，当时就想给自己留个退路，以备人老珠黄，无人问津，好有个屋檐栖身。
然而楚寒山并没有因为那些珠宝给她多一分好脸色，不耐烦的挥挥手：“便是不看你的脂粉脸，也不能随便打发了那张晋，别多嘴了，快去上妆!”
“那是自然的。”
一回头，泪珠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簌簌而下，风光不再的楚伶月忍下楚寒山的轻薄言词，去对面客房上妆。
床榻上有叠放整齐的翠微色练雀纹褙子裙衫，楚伶月展开看了看，秀眉微蹙，抹胸也太小了些。
弹曲儿而已，又不是跟酒客恣意狎戏的下贱人，送来这般轻薄的衣衫做什么?
“小姐为何不换，可是衣服不合身?”楚家派来的小婢玲珑站在后面服侍，语气恭敬。
眼神里却有掩饰不住的轻蔑。
出了京师，连小婢也看你不起，楚伶月不禁怀念起让流民吃的只剩半截身子的丫鬟珠儿了。
既来之，则安之，楚伶月微微叹气，一声不响的把那薄如蝉翼的襦裙换上，坐到铜镜妆台前。
玲珑站在她后面，拔了簪子，乌云秀发像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玲珑用篦子给她梳头。
一边梳头，一边不无醋意的说：“小姐生的真好，那古诗里说，臻首娥眉，肤如凝脂，仿佛说的就是小姐你，咱们邓州的达官贵人见了小姐这般仙子，怕不要痴呆发傻了呢。”
夸赞的话楚伶月不知听了几箩筐，近乎厌烦了，有时候甚至觉得路上听张晋骂人反而更痛快些。
说来也怪，那位张公子明明学识渊博，却言语粗俗，不论男女，惹他不高兴了，就说人家有病，脑子进水，猪。
对，他经常骂身边的那个马倌是猪。
为人却很坦诚，比京城里彬彬有礼的仕子更容易交心呢。
而且他好像并没有把轻薄了她的事放在心上，从没说过什么得罪之类的客套话，也罢，那毕竟是救人。
正回想往事，忽然听见玲珑哎呀一声，便问怎么了?
玲珑站在后面，望着铜镜里楚伶月略显模糊的玉容说：“披帛好像找不到了，我去找找。”
找了半天才回来，没找到。
她穿的这身翠微胧月薄褙必须搭配披帛，不然穿出去总有几分别扭，让士大夫们看了也会心生不快。
偏偏配套的鸳鸯纹披帛找不到了。
明明是一起送来的，怎么可能找不到，楚寒山急着让她见客，不可能再衣着上刁难她，那么……
她从铜镜里打量站在身后的玲珑，愈发感觉自己处境凄凉，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连小婢也刁难她。
也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楚伶月从随行包袱里拈出一小块银饼子，塞到玲珑手里，催她再去找找。
得了银钱的玲珑很快找到了披帛，手脚也勤快了，整理好衣妆，挽着她手臂走出去。
这一路几经曲折，差点死在流民手里，以至于来到邓州颇有几分狼狈，重新上妆之后。人们才见识到名满京师的大家风采。
这一看!
不论楚家的随从还是荆王楼的下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她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
在小婢的搀扶下娉娉婷婷走来，美艳之处，夺人心魄。
人们全都看呆了，天底下竟有这等美人，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不敢相信。
楚伶月在烟花柳巷中长大，对人们的这种目光早已经司空见惯，披帛挽到胸前，悄悄提了提抹胸，心中对楚寒山安排的这套衣衫多少有些不满。
楚寒山却露出了笑脸，点着头朝马夫招手：“轿子弄好了没有?”
“好了员外，停在东门外面。”
楚寒山走在前面领路：“起行吧，别让几位官人久等，听说琵琶仙来了邓州，他们早就按捺不住要见你了。”
半路回头嘱咐楚伶月：“席间若是有失礼之处，权且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