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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虚实
陈潜将圆儿哄回后重新步入。
只见经堂的青铜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左慈盘坐在太极阴阳鱼图案中央,手中青铜药杵碾着朱砂,碾槽里泛起的金粉在晨光中宛如星河倒悬。
陈潜一脚踢开散落的《合气篇》经卷,羊皮纸上的男女对坐图被靴底碾出裂痕。
“老道,你究竟所欲何为?”
陈潜怒目而视,将腰间的太平令掷在药杵旁,铜器相击的颤音惊飞梁间燕子。
“贫道乃修道之人,岂不闻‘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足以答你所问。”
左慈眼皮未抬,只将太平令挂回陈潜腰间:
“贫道知道你想问什么,呵,贫道收太平为徒实乃问心无愧。”
陈潜默然,他确实第一反应就是张宁被这妖道给利用了。天晓得张角老道有多心大才给女儿找了个擅长房中术的师父。
左慈微微仰头,发出一阵长笑,接着不紧不慢地开口:
“此事却说来话长了,和你关心的那《太平要术》也有关系。贫道之前说修炼《太平要术》会使子嗣艰难也是真的,只不过却只说了一半。此法真正的弊端在于会压榨人体的潜能,以至缩短阳寿,危及性命,无药可医。”
“那你还让自己的徒儿......”
陈潜立即就信了,历史上张角老道就是个短命鬼,以至于黄巾起义发动后尚未来得及接战,他这个宗教与义军的双重领袖就率先撒手人寰,若非如此,朝中三将想要平乱也没那般轻易。
左慈伸手按于陈潜肩上,强行让眼前这位在暴怒边缘的年轻人冷静下来。
“陈氏子,暂且稍安勿躁。贫道已然说过,收太平为徒,贫道问心无愧。当年张道友修行《太平要术》之时,贫道与他尚未结识。待他察觉到这功法的弊端后,便亲自前往天柱山,向贫道求助。然而,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贫道虽有心相助,却也是无力回天。”
陈潜冷哼一声,却也强忍着怒火,没有再贸然打断。
“呵呵,贫道也不怕在背后议论死人。张道友或许于传播教义串联群众颇有心得,可于道法修炼却未曾登堂入室。《太平要术》本非人间之术,张道友未得其法而强自修炼,且他错误修行已久,体内经脉紊乱,气息驳杂,贫道用尽平生所学亦无计可施。”
“随后张道友又求我助其得一子嗣,以承黄天大业。这实在已经是逆天而行,贫道又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才令其得一女,便是太平。可女性之身,本就属阴,无法承受《太平要术》那至刚至阳的力量,张道友万分失望,推说教中事务繁忙,当即便要舍弃那女婴。”
陈潜眉头紧紧皱起,心中暗自思忖:原来张宁的身世如此坎坷,一路走来,当真不易。
“彼时,贫道便看出,张道友这太平道,虽一时声势浩大,却终究难成大事。我也曾劝他放弃这错误的执念,莫要再让麾下教众白白送命。可他执念太深,根本听不进去。”
左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似乎回忆起那段过往,依旧心有余悸。
“无奈之下,我们二人约定,待太平五岁时,便将她寄养在我处,拜我为师。一来,是希望我能护她周全;二来,也是盼着我能另寻他法,破解这《太平要术》。”
陈潜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一段尘封往事的感慨叹息。
“经我半年闭关苦研,终于成功钻研出破解这一弊端的法子。”
左慈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亮光,仿若暗夜中划过的流星。
“需寻一男童,与太平从小一同用丹药温养经脉,分别形成纯阳、纯阴之体,待长大后阴阳相合,方可真正练成《太平要术》。”
陈潜心中一惊:“所以,我便是那个被选中的纯阳之体?”
左慈微微颔首,目光紧紧锁住陈潜:
“没错,太平道中高层多已强自修炼了那《太平要术》,恰逢此时你母亲生下了你。张道友亲赴洛阳,与令尊指腹为婚,定下这门亲事,敕封你为下一代太平使,只盼着日后能成就大业。”
陈潜心中一动,他一直对自己穿越而来的身份心存疑惑,如今听左慈这般说,更是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一双大手在操控着一切。
“哼!那与你又有何关系?张角既已身死,黄巾也已覆灭,你不带着徒儿在山上逍遥度日,却跑来掺和这些是非因果,你左慈又何时成了太平道的忠臣孝子?”
陈潜确实对太平道那些陈年旧事有些许好奇,但也实在算不上关心。当下立即截断了话头,不让对方继续扯东扯西。
左慈微微仰头,目光望向远方,仿若能穿透这经堂的墙壁直抵寰宇。
“既为公义,亦有私心。”
“你这妖道还晓得公私兼备。何为公?”陈潜追问道。
“公在大汉。贫道虽为化外之人,然亦属大汉之民!贫道能感觉到,当今这天下,乱象丛生,风雨飘摇,朽物立于朝堂,豺狼行于路间。不出数十年,这天下便有倾颓之危。若无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贫道惟恐这天下将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左慈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般堂皇的话从他一个妖道口中吐出竟也透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情怀。
陈潜心中暗忖,史书上左慈,或许正是因为看不惯曹操的所作所为,才掷杯戏曹操,以表达对这乱世的不满?由此观之,对方公义之言,亦非无的放矢。
“那何为私?”陈潜又问。
“私则是为了道门。我道门在大汉,看似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可实际上早已埋下祸根。若没有一个真正洞察世事之人站出来,引领道门走向正途,恐怕日后必将盛极而衰,诸多传承,也将毁于一旦。”
左慈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仿佛已经看到了道门未来的黯淡前景。
“所以你看上了张角的太平道?”
陈潜此时已然不敢再小觑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神棍,发问时也不自觉多了几分请教的意思。不出山门便能知晓天下之事也就罢了,还能居安思危、未雨绸缪,这又怎能不让人打心底里佩服?
“不然,自三年前张道友死后,贫道便下定决心,连同太平此生驻足天柱山,不再出山门半步,而你那太平使的身份自然也就无人再提起。下山当这个空头天公将军是太平自己的主意,而贫道三年来第一次下山,却是为了你。”
左慈微微摇头,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陈潜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盯着对方,静待下文。
左慈神色一正,目光炯炯地看着陈潜:“我且问你,便是这《太平要术》真正练成,又能如何?”
“驱雷驭电,无往不利?”陈潜下意识地反问。
“呵,道法自然,既是自然之道,总有穷尽之时。之前张道友也算是天赋异禀,虽未得其法但也修了个七七八八,所谓雷法,也不过是能在你我对坐这般距离,引来天雷取对方首级。便是能将此法修得再厉害十倍,于天下大事又何益?”
陈潜一听,顿时怒从心头起:
“所以说,你从始至终都在欺骗她!她这些年,为了这太平道,为了修炼,吃了多少苦,你可曾知晓?如今,你又用这等手段,差点毁了她的清誉!”
左慈微微苦笑,脸上浮现出一抹沧桑:
“你如今也做了师父,难道不理解为师者的苦心?人生于世间,要的说多也多,说少也少。我若不能给太平一点盼头,难道要我告诉她她不过是她父亲大业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实验品?还是失败的实验品!”
陈潜心中一震,像是被重锤击中,一时竟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可又为何是我呢?我又有何不凡值得你这般看重?”
“这却该我问你了,数十日前,贫道分明算到,原本选定的那个纯阳之体已然夭折,可偏偏近日,你又出现在了太平身边。”
左慈紧紧盯着陈潜,目光中带着一丝审视,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看穿。
“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