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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星期一(4)
说到防护壁,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
大战之后,所有的城市都装上了防护壁,以此来过滤战争留下的污染物。
但战争遗留下来的,岂止灰尘和辐射?
就在重建的时候,人类还为要不要继续使用人工智能发生强烈分歧,险些引发二次冲突。
反对方认为人工智能已经背叛了人类,当然不能再用。
支持方则认为技术本身无罪,端看如何运用。
一边是高速有效的生产力,一边是漫长的恢复期,在恶劣的生存环境跟前,人们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
事实证明,地球上真的找不到比人工智能更加快捷、更加高效的生产力了。
人类从废墟里翻出还能使用的机械、准备好足够的材料、设定好需要的参数、再按下打印键,一座座房屋飞快崛起,日出开工,日落便有了安身之所。
既然能够温暖地安眠,谁还会选择在冷雨夜里哆嗦?
于是,人工智能再次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城市的管理者,跟政府一起成为新型智慧城市的中枢。
对政府和所有公民而言,这个挑战都是巨大的。
没有哪个时代像我们这样,需要整个人类如履薄冰。
但是,很庆幸地告诉你,我们做到了。
比起战前的喧嚣和辉煌,战后的世界更加理智和文明,且多了一份平静。
没有什么比这份平静带来的宁静,更让我们感到抚慰。
平常我不大会思考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就像爱一个人并不需要知道她所有的经历,爱一个世界也不需要辨认出所有的对错。
对,我爱这个世界。
如果时光倒退三年,说这样的话会让人觉得我是个乐观的白痴,但现在大家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感受。
这是因为我们曾经失去过,所以现在倍觉珍贵。
——这个观点阿穗也是赞同的。
“嘎……”
天上突然飘来一个奇怪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急刹车,还是刹车不灵的那种。
我驻足,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调转脑袋,就看到半空中一辆红色小汽车携带风雷之声朝我冲下来。
糟糕!
我心里想躲,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就迟疑了这么一瞬,风的前哨已经扑到了我鼻尖上。我的灵魂摇摇晃晃,似乎要破体而出,弃我而逃。
恍惚中,有人朝我的膝关节踢了一脚,又狠狠推了我一把,我不受控制地朝地面扑下去。
“护脸!”脑袋里有个尖锐的声音喊。
我听话地把胳膊垫在脑袋下面,下一秒就着地了。
在感受到坚硬的地面的同时,疾风掠过我的头顶,耳畔轰地一下炸开——
“砰!”
我睡得正香,脸上忽然挨了一拳。
紧跟着,一个男声在耳旁响起:“起床啦!起床啦!”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只红色的拳头迎面袭来,我眯了眯还不大管用的眼睛——
“砰!”
脸上又挨了一拳。
“起床啦!起床啦!”拳头得意地叫。
它再次奔着我的脸过来,我赶紧翻身躲开,不料——
“砰!”
我连人带被子摔到了地上。
这下子我算是彻底清醒了。
房间里光线清亮,地板上灰尘清晰可见,又到早上了……
我在地板上躺了会儿才爬起来,在这期间,那只拳头一直重复着先前的动作,一拳接一拳打向空荡荡的床。
“起床啦!起床啦!”它打一拳喊两声,二十多年来每天都这样。
我披着被子,伸手把拳头按回墙上,并跟它打了个招呼:“早,泰森!”
屋子里会说话的一个人和一件物品都在这儿了。
等泰森安静下来,我发现它的表皮又破了一条缝。
其实,它的表皮已经破得不稀罕这么一条缝了,但都让我妈给补好了。
——每次我妈来,第一要务是做饭给我吃,第二要务就是修补泰森。
因为泰森是我爸送我的礼物。
我爸觉得男孩子要阳刚一些,所以他在我去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托人送了这个拳击闹钟给我。
至今我都记得我跟泰森见的第一面。
——我满怀欣喜地打开盒子,不料一只硕大的红色拳头从里面弹出来,准确无误地打中了我的脑门。
继而,一声凄厉的嚎哭震惊了整个幼儿园。
更要命的是,泰森还会发声,而且它的配音还是我爸和我妈亲自录的——他们一个负责叫早,一个负责道晚安。
于是,那天整个幼儿园都听到了我爸的声音——“起床啦!起床啦!”
往事不堪回首,我摸摸泰森,心想这家伙到底比我幸运。
从家属大院到这儿,几次家搬下来该丢的东西都丢了,不该丢的也丢了。
上一次搬家的时候,我把泰森从墙上拆下来随手塞到我唯一的被子里,被子没丢,泰森也就没丢。
我爸送了我很多礼物,泰森是仅存的硕果。我妈每次来我这个狗窝都要感叹一声“皮实”,我也不知道她言下之意到底指谁。
好在我爸马上就要回来了,泰森的使命也就要完成了。
感慨完毕,我把被子扔到床上,转身到洗手间洗漱。
镜子里的那张脸我看了成千上万遍,着实没什么新鲜感。
牙膏到手里才发现已经扁得不能再扁了,但我还是设法挤了一点出来,剩下的估摸还可以再撑个把星期。
毛巾早已失了柔和,按到脸上跟钢丝球似的,疼得很。
等周末吧,别的时间我没空去超市。
刷完牙洗完脸,回到房里我才想起来昨天忘了洗衣服。
不过还好,衣柜里还有两件T恤,还能穿两天。
至于裤子嘛,我从洗衣机里随便扒了一条穿上了。
然后,我背起那个从工作起就一直跟着我的双肩包,打开房门去上班。
这就是我星期一的早上。
作为一名合格的社会人,时间观念很重要,而我在这一点上控制得特别好。
所以,当我来到路边的自助餐厅,这里暂时只有我一个人。
——在这个时间点,我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独享面前这台机器。
这是我通过大量后台数据得来的结论。
面对屏幕上倒背如流的菜单,我照例按下“随便”这个按钮,然后开始在心里计算获得牛肉生菜芝士三明治的概率。
所谓自助早餐,其实就是对着菜单选定你想吃的东西,然后由机器给你打印出来。
菜单上的面包有两种:圆面包做汉堡、方面包做三明治。
肉馅有四种:猪肉、鸡肉、牛肉、火腿。
配菜有三种:生菜、西红柿、紫甘蓝。
配料有两种:芝士、煎蛋。
酱料有两种:番茄酱、沙拉酱。
以上就是全部内容。
我计算过,如果依次按照顺序操作,那么我只有5次选择机会。
但如果选择“随便”,一次操作就可以拥有96个惊喜——发明这个选择项的家伙真是天才!
机器的速度很快,我还在发散思维呢,成品就送到了我面前——是个火腿西红柿汉堡,夹的煎蛋,浇的番茄酱。
真巧,都是我不喜欢的。
这真是一个恶意满满的世界啊!
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其他人来了。我无奈地抄起汉堡准备走开,身后的人说话了。
“这人应该是个程序员!”一个男声说。
“你怎么知道?”一个女声问。
“T恤短裤双肩包,还有脚上的人字拖,穿成这样一看就是程序员。”男人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现在居然还有人干这行!”
尽管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一条只有三个人的队伍里,任何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我稍稍侧了侧身体,点餐的屏幕上映出一男一女的身影——他俩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头挨着头,看起来亲密无间。
他们的模样深深刺痛了我的眼。
我抬手点击屏幕上的“调试”按钮,单手飞快地在弹出的对话框里输入管理密码,先把“菜品配置”中的“咸度”级别调到最高,又把“甜度”的级别调到最高低,最后按下“确认”按钮。
不要小看一个程序员的愤怒,完成上面的操作只花了我三秒钟。
那么,问题来了!
我为什么会有这个点餐系统的后台密码呢?
因为就是我开发的呀!
走出自助餐厅,我回头看了看,那两位已经从手挽手变成了后背贴前胸,执手共点早餐。
祝他们幸福!
等下到地铁里面,站台上已经人满为患。
——据说全世界的人口出生率都在下降,但我丝毫没有感觉到。
地铁才在轨道上冒了个头,还没进站呢,人群就开始向前挤。
我一手护着双肩包一手举着汉堡,后面的人不负所望把我推上了列车。
我们素不相识,但我们都拥有同样的情绪——对彼此的不关心,和对这趟旅程的厌恶。
人流把我挤到车厢中间,大概是举的姿势不对,汉堡里的番茄酱流到了我手上。
我挣扎着缩回手送到嘴边,狠狠嗦了一大口。
舔完之后我还啧了下嘴。
周围忽然就宽敞了。
到达公司楼下后,我混进那条装束大同小异的人流里,一边啃着汉堡一边走进公司那扇透明的玻璃门。
前台的女机器人望着我傻傻地笑,我都已经越过她了,她还拧着脑袋一点一点朝我绽放她的笑容。
这台机器人上周不知道被哪个混蛋入侵了,导致动作变得奇慢无比,一帧一帧活像古老的定格动画。
很不幸,修好她是我今天的任务。
电梯依旧很挤,挤到我自己也开始怀疑人生。
这世界真的需要这么多程序员吗?
等到电梯门打开、我一脚踏进办公室的时候,这种怀疑就变得更深了。
走在过道里,两侧程序员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嗅出里面有衣服没晾干的味道,有很久没洗头的味道,还有隔夜饭菜的味道。
要是我愿意闻,空气里的味道还能再丰富一点。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个散发着无与匹敌气味的饭盒就在我桌上。
这是哪个周末加班的傻瓜把饭盒扔我这儿来了?
我承认我桌上很乱,但谁的桌上不是一样呢?
我小心翼翼地挪走那个饭盒,拉开椅子刚准备坐下,冷不防对面伸过来一只手。
抬头一看,那只手的主人穿着白色衬衣,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一脸肃穆。
这家伙是波尼,平生最爱白衬衣,头发梳得八级大风都刮不倒,仪表堂堂是程序员里的异类。
波尼勾勾手,我把头凑过去,这家伙压低声音说:“董事会来人了。”
但我还没来得及理会这话的意思,楼层的广播就响了。
“本层所有员工,请放下你们手中的工作,全体起立!”
伴随着这个咬字清楚但没有温度的声音,一个穿着精致西装的男人出现在电梯口,我们所有人都认识他。
——他是我们公司最杰出的一款机械人。
我之所以用“机械人”而不是“机器人”这个称呼,是因为“机械”指代的是他的身体构造,并不附加任何情绪。
还可以告诉你的是,这款机械人最大的特点是外表与真人无异,而且性别、五官、外貌都可以定制,因此被广泛而秘密地应用在不少特殊的地方。
“全体起立!”这家伙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这家伙之所以这么有底气,是因为他是我们公司董事会的发言人。根据三年来我统计的数据,他出现的地方一般都会有大事发生。
我跟波尼对了下眼色,两人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请携带你们的个人物品,排队依次离开办公室!”
大家都愣住了。
“请问要我们离开去做什么?”有人问。
“你们被解雇了。”机械人面无表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