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程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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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国列车

“检票!检票!腿!腿收一收!”嘈杂的火车上,两位检票员站在车厢的一端叫喊着。

声音传递速度似乎很慢,半分钟后,位于车厢中部的颜辉才发现了检票员,左右望了望,似乎在寻找藏身之处。

“诶,诶,”有个系着红毛线围脖的大娘看出了颜辉的窘迫,一把拨开一个人,指了指自己的座椅下面,“这儿,这儿!”

颜辉也顾不上其他,道了声谢,深吸一口气,抱着包就往椅子下面钻。这边的几位乘客见到这一幕,纷纷把自己的大包小包往外拽,给颜辉留出空间。

往椅子下面钻的人显然不止颜辉一个,一时间周围有些混乱,但检票员视若无睹,一张一张地检查着车票。快到颜辉这边的时候,周围有座位的大人纷纷用腿和包裹挡着颜辉,形成了一种别样的默契。

车座下面的空间极为狭窄,挤了两个人,复合的脚臭味令人作呕,但颜辉并不在意,他默默地数着车轮压过铁轨的数目,感觉自己的腰也终于有机会放放松--他已经站了太久了。

“出来,出来吧小伙子!”不知道过了几分钟,还是刚刚的大娘,踢了踢颜辉的鞋。

...

颜辉有些不想出来,他想躺会儿。

虽然地面很凉,但是躺着的感觉太美好了,他的腿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

两天前,也就是2月25号,颜辉告别了爷爷奶奶,第一次离开家乡,一个人。

此刻是1995年,他16岁。

一个半小时的摩托车,6小时长途车,20多个小时的火车,他从家乡闽南,到了豫章。在火车站睡了一夜,他又坐上前往奉天的火车,此时此刻,车子已经过了商丘,应该...明天就到了。

车票他其实买了,但不知道去了哪里...

没事!些许困难!

躺在座椅下的颜辉满脑子都是这趟出来的...

“出来啊小伙子,这地凉!”大娘再次呼唤着,打断了颜辉的思绪。

他知道,他在下面待着,其他人的包裹就得架在外面,所以他只能扭动着身体从下面退了出来,给这里的大娘、大叔们鞠躬表示感谢。

“没事没事!”大娘看到颜辉挺高兴,“检票的走了,应该不查了!”

“谢谢谢谢!”颜辉也不知道该说啥,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踮着脚尖看了看周围,然后选择了一个没那么拥挤的过道走了过去。

检票员已经离开,到处都是人和包裹,等颜辉走到这边之后,发现这边一样拥挤,不仅没地方坐,站都站不舒服。腰酸腿疼,他想找个地方靠靠,但怎么也没合适的地方。

颜辉身旁的一位中年人检完票准备再睡会儿,这人把屁股往前挪到了座椅边缘,头斜倚着,抱着衣服,满脸不适地闭着眼,却让颜辉无比羡慕,他到处找,也找不到一个倚身之所。

车票...车票去哪了呢...

想着,颜辉摸了摸缝在裤子里面的钱,厚度没问题,他松了一口气。

还有175块5毛。

时间比什么都难熬,数了不知道多少铁轨,火车终于又停了一站,叫什么聊城。

居然还有这种名字,这个城市的人都很爱聊天吗?

哈哈哈,颜辉苦中作乐。

趁着有人下车的功夫,颜辉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车厢一侧的行李堆。

他盯着这个位置已经有一会儿了,但是之前一直有人靠着。这里不是私人行李,是车上自己的包裹,有三四个大包,里面应该是一些卧铺车厢的被褥,可以随便坐靠。

他卡在这里,上车的人就稍微有点挤,但是他一点没放松,使劲往后靠,让前面的人一个个通过。

终于,该上车的都上了车,颜辉靠在了行李堆上坐了下来。

他比较瘦弱,1米7的身高只有110斤左右,行李包完全可以承受他的重量,这让他找了一个很合适的位置。一时间,他舒服得有些想呻吟。

爽了几分钟,他发现自己有了一点点尿意,一下子有些后悔。后悔之前没去厕所放放水,但他的位置好几个人都在盯着,起身就意味着失去。

幸运的是,他今天都没喝一次水,憋几个小时还是没问题的。

这个车厢之所以堆放这些东西,是因为隔壁就是卧铺车厢,颜辉之前尝试过,那边不让过去。

倚坐了一会儿,颜辉又觉得有点冷。身后倚着这些包裹肯定不冷,身前则有些凉,毕竟这边靠近车厢连接处,小风一吹凉飕飕。

他站起身来,在旁边两三个人期待的目光下脱下了外套,接着坐下,把外套披在身上,眼神看向别的地方,不想和那些目光对视。

过了大概几分钟,颜辉摸索着自己的衣服,居然在里面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了车票!

虽然是无座票,但这让他一下子有了底气,仔细收好车票,他踏实地躺着,直到车子过了清河和衡水,再过肃宁霸州,一直到了津城。

整整6个小时,颜辉都没有挪窝,虽然没喝水,但这个时候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

津城是大站,下去的人不少,上来的人也多。二三十个人挤着上车,颜辉用力往后靠着,被人群挤压,差点就要尿裤子了。

车子重新发动,车上弥漫了一股烧鸡的味道,应该是有人在津城的站台上买的,但这股味道丝毫打动不了颜辉,他现在只是想尿尿。

“哥...”一个小伙子靠近了过来,试着碰了碰颜辉,“哥,我站了一天腰快断了,你能让我躺会儿吗...我给你分个...分两块糖行吗?”

颜辉自然是记得这个人,今天一整个下午,他和这个小伙子目光对视过七八次,也知道对方的窘迫。这个人可能一直在等颜辉下车,但是颜辉到津城没下车,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两块钱,给你休息一站地。”颜辉想了想,说道。

“哥,我身上没钱了...”

“那4块糖。”颜辉也不知道对方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他确实需要起身上厕所了。

“行,行,行,哥,谢谢,谢谢!”小伙子从兜里掏出4块佳佳奶糖,递给了颜辉。

颜辉借势起身,接过糖,揉了揉右腿,确定没有被第三人占到,就离开了这里直奔洗手间...

火车还在“刚当刚当”地往前跑,厕所的直排口往上喷着雪花,这里面全是冰,啥东西从这掉下去估计...

好在只是尿尿,颜辉对准冻冰的地方...

...

呼...

释放...

...

刚刚路过车厢连接处,听人说再过两站就能入山海关了。

山海关啊...那可是他大哥告诉他的,有神仙守卫的地方!

...

出了厕所,颜辉的肚子开始咕咕叫。

烦恼一茬接一茬,他问了问,下一站是唐山,还有一个多小时到。卧铺车厢的泡面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鼻子,他一下子又记起了刚刚的烧鸡...

车到肃宁的时候,盒饭已经从5块钱变成3块钱了,他当时想着要是1块5就买,但一直没等到。又憋尿又冷的时候,他没觉得饿,这会儿身上吃的只有奶糖了。

他拿出一块佳佳奶糖放到嘴里,感觉这笔生意做得实在是太值了。

颜辉他爸从小就说颜辉是做生意的料子,而这4块奶糖,是他这次出来做的第一笔生意,不亏!

“让一下让一下,”有乘务员拿着一个包往卧铺车厢走,因为包比较大,所以不太好通过。

周围的人都纷纷给让路,颜辉的目光也顺着乘务员看了过去。

事很简单,从津市上来的一位卧铺车厢乘客发现被子上面有一大片油污,要求换被褥。而他这么一起头,又有两位乘客也提出被褥太脏。

乘务员给三个人换完,把脏被褥放回包裹里,接着往回走。

颜辉对这个包裹太熟悉,跟着乘务员回到了自己之前待着的车厢,这边已经吵起来了。

“这地方谁占着是谁的,别整那么多没用的!”原本颜辉待的地方,现在已经被一位中年男人给占了。这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看着不像个好人。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我刚刚是给人家乘务员腾地方拿东西,你这是抢!”用奶糖买位置的小伙子非常气愤。

二人谁也不饶谁,但是躺着的男人一点都不退让,把头歪向一边。拿糖换座位的小伙子说的都是车轱辘话,聊了半天也没用。

“让让,我放包。”乘务员可不管这些,“起来,起来。”

中年男人抬头看了看,发现是乘务员回来了,不情愿地弓着身子,示意乘务员可以把包裹塞到他身下。

乘务员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准备往这个人身下塞包裹,颜辉见状知道不好。如果这个时候他不出手,等乘务员走了,他和小伙子两个人都没办法把这个人赶走。

从给他奶糖的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来看,属于那种容易被欺负的类型,他倒是不担心这个人到了唐山站不给他位置。

想到这,颜辉立刻说道:“乘务员姐姐,你这包里的被褥上面都是油,压在身下能行吗?”

颜辉当然知道那点油不可能渗出被子和包裹,但是其他人不知道,躺着的男人一下子也有些紧张,问道:“啊?都是油?”

乘务员被耽误了时间,有些不高兴,指着中年男人说:“这地方本身就不是躺着的地方,哪那么多废话,起来起来,我先把包放这儿!”

说着,乘务员就拉中年男人,这男人也不好说啥,想起身看看这个包裹到底啥样。

这人起身的间歇,身后的颜辉顺着被放下的包裹就钻了下去,作势占领了这片区域。

中年男人气坏了,去拉扯颜辉,颜辉却一动不动,而那个小伙子也立刻过来帮他。

乘务员放好包裹,扭身就走了。

中年男人显然知道颜辉是谁,下午他也见过颜辉几次,见颜辉一脸冷漠地看着他,知道没什么办法的他选择了离开。

“来,”颜辉招呼了一下给他奶糖的小伙子,“这地方给你,到唐山站。”

小伙子有些吃惊,看了颜辉好几秒,从兜里又拿出一包小洋人的酸奶递给颜辉:“谢谢,谢谢哥!这个给你!”

颜辉没想到还有点意外之喜,他还真是又渴又饿,也不客气,把位置让出去后就用牙齿咬开酸奶,直接开始喝。

“哥,幸亏有你...刚刚我没注意...”坐卧在这里的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实在是对不起,我没注意他...”

“没事,”颜辉几秒钟就往嘴里挤完了酸奶,“丢了的东西,再想办法弄回来就是,我这就当...嗯,售后服务!”

“幸亏有你啊,对了,哥,你从哪下车?”

“我去奉天,找我叔,你呢?”

“你去奉天?我也是去奉天!”小伙子很高兴,“我是要开学了,得去上学,你是走访亲戚吗?”

“嗯,算是吧。”颜辉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你去上学?上高中吗?”

“不是,我上大学,大一。”

“你都上大学了?”初中毕业就没有继续读书的颜辉非常震惊,因为对方看着比自己还要小。

这小伙子也是瘦瘦的,比颜辉略高一点,就是肤色有点黑。

“嗯,我都上了半年了。东北开学晚。”

“你们大学学什么?”

“我是沈工大学机械的...哥有空可以来我们学校找我玩,我叫马俊良。”

“我叫颜辉,”颜辉点了点头,“等我安顿好了,我可以给你写信。”

“嗯嗯!”

有人聊天,时间就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唐山站,颜辉让马俊良守着这个位置,自己下去买东西吃,喝完酸奶他更饿了。

刚出站,凛冽的冷风就灌满了全身,颜辉浑身一激灵,看了看风吹来的方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恐惧。

都说北方冷,居然这么冷?这要是过了山海关,得冷成啥样啊?

不是说已经快要开春了吗?

好在是顺风,颜辉迅速奔向站台的小摊贩那里,外面卖的东西比车里便宜一点,这是共识。但问了问价,还是有点贵。

平日里2毛钱一个的馒头,这里卖4毛,外面一块钱一个的油饼,这里卖两块,不过油饼是现烙的,这有个小炉子。

“老板,一个馒头,一包海带丝,能给我算5毛钱吗?”颜辉躲在摊位的下风向,抖着身子问道。

“不行啊,这个本来就没利。”

“那行,给我个馒头吧,4毛...”颜辉拿出已经准备好的五毛钱,哆哆嗦嗦地递给了对方,这风真...

摊贩接过钱,取出一个馒头,看了看颜辉,叹了口气,拿出一小包透明保鲜袋包着的海带丝,一并递给颜辉:“算了,海带丝算你一毛钱。”

“谢谢哥!”颜辉感激地说完,拿着这两样东西就要往回跑,结果顶着风整个人都变得迟钝了,右腿更是不听使唤,太...

“顺风!顺风走!从下个车厢进去!”卖东西的摊贩喊道。

颜辉听罢道了声谢,顺着风,踉跄着跑去了下一节车厢,终于离开了风雪之地。

进了车厢,边走,颜辉边拿出凉馒头慢慢啃,感觉自己像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