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唐宋之变
以上说的是早期文学、中古文学的特点,接下来要讲唐宋之际的转变。中古时期的贵族制度和贵族文化,使文学具备悲哀的情调、产生形式的探索,到隋唐以后,随着社会的巨变,文学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日本学者内藤湖南提出“唐宋变革论”,描述唐宋之际由贵族社会向平民社会转型的状况,这一历史学领域的大判断,从文学上看也很有道理。唐代“安史之乱”后,脱离了贵族社会语境的文学逐渐发展出新的样貌。
哈佛大学的宇文所安教授,早年写过《初唐诗》《盛唐诗》两部书,都有中文译本。他认为从初唐诗到盛唐诗的转变,可以概括成从“宫廷诗”到“都城诗”的变化,由所谓court poetry变为capital poetry,经历了范围扩大的过程。南朝时期,文学的主要活动范围是宫廷,到唐代扩大为都城,来自各地的诗人会聚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追求文学声誉,就像现代人跑到纽约百老汇或好莱坞,想要撞大运,获得舞台、荧屏上的成功。陈子昂摔琴的故事就很典型,他刚从四川到都城长安时,怨恨没有人赏识自己,为了造就名声,就花重金买下一张名琴,召集众人来家里听,宾客会聚以后,他突然把琴摔个粉碎,说自己的诗文比琴技高明得多,只恨无人欣赏。这一惊人之举很快奏效,陈子昂一夜成名。倘若陈子昂在家乡摔一张琴,没有谁会理他,而到长安去摔琴,影响可就大了,可见当时的都城确实是文学中心。对于宇文所安的观点,许多学者有不同看法,但这条基本线索是有道理的:随着贵族社会逐渐向平民社会转变,文学活动的场域从宫廷扩大到都城。
除了文学活动场域的变化,从事文学之人的身份也在变化。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家往往都是很有身份的人,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声望,许多是贵族出身;但到了唐代,尤其是盛唐、中唐以后,越来越多的文学家是平民身份,出身于新兴的家庭。比如李白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我们大概知道他出生在碎叶,也就是现在的吉尔吉斯斯坦,早年回到四川,父亲是商人,可能有胡人血统,但更具体的情况,就无从知晓了。他实际上来自传统文化圈子之外,此前这种情况非常稀少。
宇文所安的另一个观点也很有意思,他说今人心目中最伟大的盛唐诗人李白、杜甫,在当时的诗坛上其实是外来者,是主流之外的人。真正文坛的主流,是王维这样的人,他的家族、从小所受的教养、生活的道路,都处在主流文化圈当中。而李白、杜甫等外来者的登场,也标志着唐代社会与文学发生了重大变化。
唐代以后,文学发生了两大转变。首先,情感不再局限于悲哀,而是开始多元地发展,借用吉川幸次郎的话,可以说是“悲哀的扬弃”。我最喜欢的中国古代文人有三个:一是陶渊明,我觉得他是中古最伟大的诗人,他的伟大之处在于,除了情感表达之外,具备高度的理性,达到情和理、情和智的平衡,对自己的生命价值、生活道路,有非常清楚的认识;到唐代,我最有兴趣的其实是白居易,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定是“中人”,代表一种“俗”的生活方式,而对世界、对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能体会到趣味,达到平衡的状态;到后期,我很喜欢苏轼,虽然不研究宋代,但我觉得苏轼比白居易的境界更高,他有多方面的才能,一生经历了很多波折,也有得意的时候,但基本上能够把握自己的生活,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陶渊明、白居易、苏轼这三位文人,都可以说是“完成”了自己。
我甚至认为,李白、杜甫两位伟大的诗人,对自己都没有特别清楚的认识,没有完全地把握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没有“完成”自己。而陶渊明、白居易、苏轼做到了,他们理解了生命的挫折和有限之后,并不悲观,而是保持包容的态度,用李叔同临终前的表述,就是认识到生命是“悲欣交集”的。这里可以提到林语堂的《苏东坡传》,英文标题为The Gay Genius,意思是乐天的天才,这个总体把握非常到位。苏轼虽然晚年被贬谪到海南岛,获得赦免后北归,走到常州武进就逝世了,可以说是很悲惨的,但在文学作品中,他能化解一切、包容一切,这非常伟大,也体现了非常典型的唐宋时代精神。
第二大转变是文学形式对文学表现的影响。以诗歌为例,六朝时期写的是古体诗,篇幅灵活,可以写十句、十二句甚至二十多句,非常自由地展开;后代的诗固然也有很长的古体,但总体而言近体诗更盛,篇幅有限。其实文字和表达始终是一对矛盾:一方面存在“言不尽意”的问题,即有限的文字无法充分地表达复杂多元的内容,从而破坏文学作品的丰富性、多指向性;另一方面,倘若文字过多,又产生形象大于意义的弊端。关于六朝诗和唐诗的区别,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中的一篇短文有个精妙的说法,他认为六朝诗带来的是一种持续的感觉,逐句读下来,能体会到诗歌的长度和流动过程,而唐诗是燃烧着的,力求在有限的时间中绽放光彩。近体诗只是一个例子,并非唐宋之后就不存在篇幅长的古体诗,像排律这样的大作品也是有的,但总体上看,诗歌的篇幅、形式要求增多了,需要诗人用有限的文字表达无限的内涵。这样一来,诗人的表达变得比较简约,往往抓住最突出的特征来写,发议论也只是一两句话。比如李白《赠汪伦》这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诗: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前三句的叙述和场景描写,以及最后一句议论,都极为浓缩。再比如他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诗并不明写别情,而是将离愁别绪浓缩在最后两句当中,用孤帆、长江的形象来表现。
这种浓缩的写法并不是唐代才有,前人已有意识地这样做了。比如陶渊明的《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清)石涛《陶渊明诗意图册·悠然见南山》 故宫博物院藏
全诗表现的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但到结尾处,诗人也意识到言不尽意的问题,于是通过“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进行形象的呈现,在飞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昼夜轮转的自然规律中,蕴藏自己体会到的“真意”。唐代以后,随着诗歌形式要求的提高,这种写法就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