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砖巷陌

大渊国永宁十七年，霜降。

暮色中的青州城笼罩在炊烟里，城东李宅门前两盏素纱灯笼随风轻晃，将“明德厚生“的匾额映得半明半暗。后院演武场传来木桩沉闷的撞击声，十五岁的李云舟赤着上身，汗珠顺着脊背蜿蜒而下，在腰间的麻布汗巾上洇开深色痕迹。断桩间散落着几片霜打过的柿子叶，被少年腾挪的布履碾成褐色的碎末。

“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老仆福伯提着铜壶站在月洞门外，看着少年将三十六路擒拿手从头到尾又打了两遍才出声。

青砖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七八根断桩，新劈开的茬口还泛着潮湿的木腥气，混着少年身上蒸腾的热气，在寒夜里凝成薄薄的白雾。

正厅鎏金自鸣钟敲过戌时三刻，李承业握着账本的手顿了顿。烛光里能看清这位白手起家的绸缎商眼角细密的纹路，腰间缀着的青玉算盘却还如几十年前当学徒时那般油润。他望着推门而入的儿子，少年人肩头披着件鸦青短打，衣摆还沾着演武场的木屑。

“州试魁首的文书今日到了，你将进京参加会试。“紫檀案几上躺着朱漆封筒，火漆印着青州府衙的虎头纹。

李承业从袖中摸出块裹着红绸的物件，青铜饕餮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符身隐约可见暗红的沁色，“这是你祖父当镖师时，在蜀道乱石滩捡回的商符。”少年瞳孔骤然收缩，那抹暗红像极了他昨日擦拭雁翎刀时，刃口不慎割破指尖沁出的血珠。

老人粗糙的拇指摩挲过符面凹痕，声音突然低哑：“那年他押红货过剑门关，山洪冲垮栈道，整队人马挂在半截残梁上三天三夜。第四日破晓，这商符突然在褡裢里发烫...”烛芯爆出个灯花，映得符上饕餮双目似在流转，“后来崖壁上竟凭空生出藤蔓，三十七口人全须全尾下了山。”李云舟喉结滚动，掌心渗出薄汗，偏生又心潮汹涌。

李承业将商符郑重放在儿子掌心，青铜与少年常年握刀的老茧相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李云舟指尖微颤，商符上还带着父亲的微温，不觉手心轻握。少年常年练武，未曾在意掌上些许异样——商符末端的黑晶石触到发红的虎口时竟直接划出了个小口子。

老人忽然抬手拂去儿子肩头的木屑，这个动作让烛光在他指节的老茧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几十年绸缎庄的算盘珠，到底还是磨出了和当年押镖祖父相似的茧子。

“你祖父总说这符认主。“他转身推开雕花木窗，初冬的风卷着枯叶闯进来，吹得案头账册哗哗作响，“那年我上京贩丝，过黑风岭遇着劫道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在松垮的衣领间滚动两下。李云舟看见父亲后颈有道淡白的疤，像条僵死的蜈蚣趴在褶皱里——那是他从未听过的故事。

烛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李承业突然抓起儿子手腕。商符硌在两人交叠的掌纹间，青铜饕餮正对着老人手背的青筋：“水路不比陆路，夜里莫要贪看江景。“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儿子腕骨凸起的棱角，那是常年绑铁砂袋练暗器留下的印记，“到了汴京...到了汴京记得往家寄平安信。“

最后一句话散在打更的梆子声里，李云舟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竖起来，像极了商符上炸毛的饕餮。他忽然想起八岁那年偷溜出城，父亲找到他时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腕，掌心冷汗把商符浸得滑不留手。那日城郊乱葬岗的磷火，此刻仿佛又在他握着商符的指缝间幽幽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