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20世纪30年代中国的美国文学形象构建,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它既属比较文学的领域,也与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认识密切相关。中国现代文学的形成,从所受影响说,除了它与传统之间的那一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更明显的还是受到了许多外来的影响。其中来自美国的影响,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新兴资本主义国家,美国的崛起带给世界的,始终是一种使人不易简单言说的影响。且不论从17世纪英国的清教徒到杰斐逊,从马克思到马丁·路德·金,从马克·吐温到卡夫卡、菲兹杰拉德,各人心目中,原本就有不同的“美国”形象,就说20世纪以来的中国,从严复到胡适,从冰心到闻一多,从毛泽东到邓小平,不同时期、不同阶层的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国”形象,也可谓相当多元、歧出,或令人向往,或令人厌恨,种种情状,不一而足。像许多中国人认识中的“美国”一样,中国人对“美国文学”的认识,也有一个复杂的变化过程。中国人了解的“美国文学”,不同于原生的“美国文学”,也不同于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派别美国本土人士眼中的“美国文学”。中国人对“美国文学”的认知,必然受到自身认知环境的影响。选择什么,扬弃什么,彰显什么,遮蔽什么,都不仅仅取决于对象自身,而更取决于接受语境和主体建构的需要。而由这一过程所勾勒出来的“美国文学”形象,也堪称这一时期中国人心目中整体的“美国”形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而,理清这一切,也就不仅是比较文学研究的需要,同时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义。
20世纪30年代,正是美国崛起并将其影响大幅度扩散到世界的一个关键时期,同时,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经历了早期的创造冲动,开始建构起它的多元格局的重要时期。美国文学在这一时期中国的大量介绍,不仅为当时的读者提供了一批批崭新的审美认知对象,而且也以种种不同的方式渗透于正在生长中的中国现代文学肌理,对中国文学的多元建构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
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世界诸多思潮竞相登场。即便就本书涉论所及,我们也可以看到,包括传统或新兴的人文主义、自由主义以及阶级/革命、民族/国家话语在内的许多思潮,在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界,都有着相应的反响。无论是梁实秋等大力推介白璧德的人文主义思想,还是施蛰存、杜衡等有意美化美国的“自由”文化生态,抑或是杨昌溪等追随或参与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的文人刻意凸显美国黑人文学中的民族/国家意识,都是对各种世界性思潮做出的积极回应,事实上也对促生或壮大中国的文学、文化和政治思潮具有积极意义。30年代也是世界性的左翼文化运动高涨的一个时期。美国左翼作家的创作和活动,同样既影响到了中国对它的认知,也影响到了当时中国的文学活动和创作。本书所揭示的中国作家对美国作家辛克莱、休士的兴趣,就是证明。
20世纪30年代是美国文化世界影响的形成时期。当时的美国已有“黄金国”之称,但其文化尚处于不断赢得世界认可的过程当中。在这之前,美国已多次获得诺贝尔奖的其他奖项,但从未获得文学奖。这就导致刘易斯193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就像当代中国作家莫言之获奖一样,也曾不仅被读解为作家个人获奖,而且被解读为国家获奖,而其引起的种种纷争和热议,不仅当日就已传至中国,而且至今仍然能带给我们许多的启示。
对于上述种种,前人已或多或少有所研究。宝林这本书的意义,或可谓使之更加自觉,更加系统。
宝林从2012年开始随我读博,现在他的专著即将出版,要我在前面写几段话,算作序。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尊重,我不该怠慢。然而,临到写作,还是一拖再拖。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种种的“忙”,另一方面也出于某种莫名的畏难情绪。这里涉及的问题实在太复杂了!他这本书,是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订发挥而成的,作为导师,我对其形成过程、主要内容自然都比较熟悉。当时的考虑,无论是学术的,还是世俗的,他在绪论和后记里都说得很清楚了,这里似乎也无须再说更多的话。这篇“序”,本来不作也罢。然而终究还是却不过宝林的好意,也不忍心让他失望。就勉强写这么一点吧。
宝林是一个异常勤奋的人,也是一个对学术、文化有真的追求的人。为写这本书,他已付出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但他对自己的工作,似乎仍然有许多不满。这表明,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他原本还有更远大的抱负,更开阔的视野,只是限于时间和种种现实的催迫,才将目前的成果阶段性推出。因而,一边交付出版,一边感觉意犹未足。对于这一点,我也是深有同感的。如今的学术,已入计划生产之途。为了完成预定的计划,我们常常不得不让我们的成果“早产”,不无遗憾地将一些本该再加细致琢磨的东西拿给读者,以致在大量的出版物面前,我们总不免会有一些惘然若失的感觉。失去的是什么呢?乍看似乎无非是一些兴味,一些情趣,一些从容自得、纯粹自然的致知之乐,然而,细想却又不止于此。
不过,可以勉励宝林,也可用以自勉的是,在我看来,在知识的求索上,恰恰是那些对之真有兴趣的人,才会有对自己工作的不满;只有那些总是能够自觉不足的人,才能做出真正有意义的工作。其实,就像坎贝尔所说,就连人类本身,出生时也只能算是半成品。书稿既已完成,那就让它去接受读者的批评吧。倘能因之引起人们对问题的更多的兴趣,那也就不枉作者的辛劳了。
邵宁宁
2018年3月25日,天涯听风楼
邵宁宁: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