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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血色黎明

血色黎明

1927年12月10日深夜,广州越秀仓边路一间印刷厂地下室里,陈铁军正在用油印机赶制起义传单。油墨的气味混着潮湿的霉味,她的旗袍背上已被冷汗浸透。

“铁军,省委来电。”周文雍掀开伪装成货箱的木门,腰间的驳壳枪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张太雷同志指示,起义定在明日凌晨三点。”

陈铁军将最后一张传单叠好塞进麻布包,抬头时露出脖颈间的银项链——那是母亲临终前留下的遗物。“文雍,我想把传单塞进警察局信箱。”她摸出一把黄铜钥匙晃了晃,“我在警署当文书的表妹给我的。”

周文雍皱眉:“太危险!你...”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将手枪藏进旗袍内衬的暗袋,“再说,总得有人给反动派送份‘大礼’。”

凌晨两点,陈铁军穿着剪裁得体的旗袍,拎着装有传单的鳄鱼皮手袋,从容走进警察局大院。当她将传单塞进信箱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皮鞋声。

“陈小姐这么晚还来送文件?”值班警官打着哈欠走过来,目光在她胸前银项链上停留。

陈铁军稳住心跳,露出职业性微笑:“王科长让我送紧急公文。”她晃了晃盖有“广州市公安局”红章的信封,“您要不要检查?”

警官色眯眯地扫了她一眼:“陈小姐亲自送来的,自然免检。”他转身时,陈铁军迅速将传单塞进每个信箱缝隙。

12月11日凌晨,广州城在夜色中颤抖。广州市警察局楼顶上那盏惨白的探照灯,不间断地扫着南北走向的维新路,惨白的光柱像一柄悬在革命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张太雷站在北教场四标营起义指挥部,遥望着维新路闪烁的探照灯光柱,指节捏得发白。

“老周,你带敢死队从正面佯攻,我带主力从后巷突入。”他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工人赤卫队队长周文雍说,“记住,警察局地下室有电台,必须在天亮前控制。”

周文雍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点头时脖颈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放心,我们连撤退路线都画好了。”他身后二十名敢死队员清一色黑布缠头,腰间插着炸弹和匕首,像一群沉默的夜枭。

凌晨三点,三颗红色信号弹划破夜空。维新路方向骤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敢死队抱着炸药包冲向警察局正门。张太雷带着主力沿着潮湿的青石板路疾奔,拐进一条堆满垃圾的小巷时,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碎裂声。

“小心!”他本能地扑向身边的陈铁军,一颗子弹擦着她的耳际射进砖墙。二楼窗口探出三挺机枪,火舌瞬间吞没了三名起义军战士。

“分散隐蔽!”张太雷扯下领带包住右手,操起一把汉阳造步枪。陈铁军从腰间摸出两枚手榴弹,在战友们的火力掩护下迂回到楼侧。当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时,张太雷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省委秘密会议上,这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坚决要求加入行动的情景。

“陈铁军同志,你是知识分子,留在后方更合适。”当时他这样劝她。

“张书记,我父亲就是被警察开枪打死的。”姑娘的眼睛在煤油灯下亮得惊人,“再说,我枪法比你们都准。”

此刻,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交织成一片。陈铁军的身影在二楼窗口一闪而过,紧接着警察局的探照灯熄灭了。张太雷带着战士们冲进警察局后门时,正撞见几个警察举着白旗从楼梯上下来。

“电台在地下室!”周文雍浑身浴血地冲过来,“有重兵把守!”

晨光初现时,广州起义总指挥部的红旗在警察局楼顶猎猎作响。张太雷站在天台,望着远处陆续赶来的国民党援军,突然想起三天前牺牲的李大钊先生。他掏出怀表,表盖上似乎还残留着妻子的体温。

“该发报了。”他对报务员说,“就说广州苏维埃政府成立,起义军控制全城……”

突然,一颗流弹飞来,张太雷应声倒地,子弹穿透他胸膛的那一刻,怀表指针正指向六点零三分。

楼下传来激烈的枪声,红旗在血色黎明中翻卷,宛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占领警察局后,陈铁军在局长办公室发现了秘密档案柜。当她用银钥匙打开柜门时,整个人如遭雷击——里面全是共产党员的照片和名单,最上面一张是周文雍的通缉令。

“铁军,快撤!”周文雍冲进办公室,“国民党援军快到了!”

她将名单塞进焚烧炉,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激烈的枪声。回头时,一颗子弹擦着她的耳际射进墙壁。周文雍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两人在浓烟中滚向地下室。

起义失败后,周文雍和陈铁军遵照省委指示转移至香港。1928年1月的上环码头,他们扮作阔绰的归国华侨,在英国巡捕的严密盘查下登上渡轮。

“老周,中央特科的同志说省委在皇后大道...”陈铁军压低声音,忽然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周文雍看见她手帕上的血迹,想起突围时她腹部中了流弹。

“到了香港就找医生。”他握紧她冰凉的手,指腹触到她掌心的茧——那是长期从事印刷工作留下的。陈铁军勉强一笑:“放心,我还要看着反动派垮台呢。”

省委临时联络点设在铜锣湾一家绸缎庄二楼。当周文雍掀开蓝布门帘时,迎接他的不是同志的拥抱,而是冰冷的枪口。

“举起手来!”省委代表将怀表摔在桌上,“为什么擅自撤离广州?”

陈铁军挺身而出:“当时电台被毁,与上级失去联络...”她话未说完,就被一记耳光打倒在地。周文雍扑过去时,看见她银项链上的吊坠已经断裂。

审查持续了七个小时。周文雍蜷缩在潮湿的地下室,嘴角的血渍混着地板缝隙渗出的海水。他听见楼上陈铁军压抑的哭声,还有皮鞭抽打的闷响。

“说!为什么擅自撤离广州?”省委代表将煤油灯摔在地上,玻璃碎裂声惊飞了梁上的蝙蝠。

“当时电台被毁,与上级失去联络……”周文雍试图解释,却被一脚踢中肋骨。他眼前发黑,恍惚看见张太雷牺牲前递给他的怀表——此刻正躺在审讯桌上,表盖已经被砸出裂痕。

后半夜,牢门吱呀作响。陈铁军被拖进来时,旗袍已被撕成碎片,后背的鞭痕在月光下泛着紫光。她艰难地爬到周文雍身边,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画了个镰刀斧头。

“他们说……”她咳嗽着,血沫溅在他袖口,“说我们是右倾逃跑主义……”

周文雍将她冰凉的手捂在掌心,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国际歌》的隐约旋律。他贴着墙壁细听,发现是隔壁牢房的同志们在唱歌。

“审查结束了。明天……我们回广州。”他在她耳边低语,“中央指示,要重建广州市委。”

2月的广州城飘着冷雨。周文雍和陈铁军扮作归国华侨,住进西关一栋带天井的老洋房。他们在二楼书房设置了秘密印刷厂,油墨的味道混着天井里的白兰花香。

“这次任务是恢复工会联络点。”周文雍将油印机零件藏进衣柜暗格,“记住,接头暗号是‘木棉花开了’。”

陈铁军正在调制显影药水,忽然楼下传来拍门声。她镇定地将药水倒入青花瓷瓶,转身时已换上温柔的主妇笑容。

进来的是个穿长衫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大公报》。“请问府上有缝纫机吗?”来人操顺德口音。

“有的,在后院。”陈铁军掀开竹帘,看见天井里晾着的婴儿尿布——这是安全信号。男人点头,从报纸里抽出一张名单:“铁路工会的同志都在这儿,他们……”

话音未落,街上传来警笛声。周文雍从二楼窗口望见三辆警车驶来,立即将名单投入炭盆。陈铁军抱起摇篮里的假婴儿,跟着他从后巷撤离时,听见印刷厂的玻璃窗被撞碎的巨响。

1928年2月6日清晨,广州红花岗刑场笼罩在薄雾中。

周文雍和陈铁军被铁链锁着,并肩站在青石板上。陈铁军的旗袍已经褪色,但头发依然梳得整整齐齐,插着一朵纸折的木棉花——这是昨夜狱友们用烟盒纸为他们准备的“婚花”。

“文雍,还记得我们在长堤码头的约定吗?”她轻声说,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周文雍想起起义前那个暴雨夜,他们躲在仓库里分发传单,陈铁军突然说:“如果我牺牲了,你要把我的骨灰撒在珠江里。”

“我记得。”他握紧她的手,“等革命胜利了,我们要在珠江边盖一所学校,让所有穷孩子都能读书。”

枪声响起的瞬间,陈铁军将头靠在他肩上。周文雍看见远处珠江水面上,一轮红日正破云而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中国共产党万岁!”

刑场的枪声惊飞了树上的寒鸦。当国民党士兵清理现场时,发现周文雍的右手始终紧握着陈铁军的左手,指缝间露出半张染血的传单,上面印着:“苏维埃的旗帜永远不倒!”

1949年10月14日,广州解放的枪声响起时,一位老战士站在维新路广州市警察局旧址前,从怀中掏出一只锈迹斑斑的怀表。表盖上的苏维埃徽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表盘内侧的刻痕依然清晰:1927.12.11-1928.2.6,革命不死,爱情永生 。

“爷爷,这是什么?”他身边的小女孩指着怀表问道。

老人轻轻抚摸着表链上的银项链断口——那是陈铁军最后的遗物:“这是火种,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种。”

珠江水滚滚东流,载着怀表的滴答声奔向大海。

在更远的地方,天安门广场上的五星红旗正迎着朝阳升起,每一缕阳光都在诉说着那个血色黎明的故事:怀表可以停摆,但信仰永远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