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史建国打电话给大迟，告诉他自己要回国了，邀请他回去之前一起吃顿饭。大迟奇怪他为啥找这么个时间回国，最近的机票可不便宜，等到春节过后，哪怕是一个星期，都有很多便宜的选择。

“你误会了，我这次回国是单程，以后就回国工作了。”

“回国工作？”大迟吃了一惊，“这边的工作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和新来的人交接呗。”

“这些年来业务开展都熟悉了，换个新人岂不要重来一番？”

“那就不是我考虑的事情了。”史建国无奈地说，“这是上面的决定。确切地说是审计的要求，像我这样的在国外呆得久了，不合规。审计就是怕你在一个地方根太深，成了草头王。反正回去工作也是一样职务级别。黄静静也有回国的意思。”

大迟明白了，这原来是告别宴。

“那你回国干几年再回来？”

“这可说不准，得听组织安排。”

“那你房子呢？准备卖掉？”

“房子已经交给中介处理了。不过现在房价不合适。我周围的邻居夏天都卖了240万，现在让我低价卖掉，心有不甘。冬天正是市场行情冷的季节，夏季市场才热。我让中介帮我看情况处理，先租出去，价格合适了再卖。”

“你的房贷呢？”

“用房子租金还房贷付房产税，基本持平，这个我不担心。我申报了非税务居民。”

大迟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枫叶卡要住满三年才能续，你怎么考虑呢？”

“先回去再说，反正这里没啥留恋的。”

晚上到了约定吃饭的时间，大迟如期赴约，史建国一个人坐在那里等他。“索利明没有来？”大迟问史建国。“他已经回香港了。”大迟知道索利明这样的人非常忙，飞来飞去做生意的，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就没有再多问。黄静静也没有来，大迟想起最近几次吃饭都没有看到黄静静，于是又问：“黄静静也不来么，她怎样了？”

“她没有和你说起过吗？我们两个准备离婚了。”

大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吵架了？”

“是吵架了，”史建国点点头，满脸凝重，“没法适应。”

“住不习惯？”大迟觉得史建国的回答很含糊，“你这不是要回国了吗？这里不适应，可以一起回国啊！”

“当然有在这里生活不适应的原因，但是主要还是两个人的脾气合不来。”

“哪里可能去找完全一样的人，两人之间有差异，不是正好互补么？”大迟本想劝劝史建国同黄静静合好，但是想到自己刚刚失恋的窘境，没有了底气。“没法挽回了吗？”

“嗯，”史建国答应一声算是承认，“是她提出分手的，已经尝试谈过了，没有的复合可能。”

“如果有了孩子，或许还好些。”史建国沉吟道。的确孩子的出生能够加重离婚的后果，从而使家庭更加稳固。至于是否提高了居家的乐趣，情况倒未必，这个因人而异了。史建国怀疑他们两个是否结婚太早，太着急了。黄静静期望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她还希望有自己的事业，不想过早回归家庭。

大迟则怀疑林允芝有没有认真地考虑过组建家庭。他们两人的恋爱更像是玩了多年的过家家。

毋庸置疑，爱情一开始都是愿意了解对方，甚至是为对方做改变。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了解得逐渐深入，那种新鲜感就逐渐丧失，而能够愿意为对方改变的东西也所剩无几。此时一方仍有期盼，另一方已经到达极致，那么就开始产生矛盾。矛盾得不到解决，只有不断积累，到了最后终究要爆发，分手不可避免。其实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啊！能够将二者合为一体的凤毛麟角，很多做到的也只是在人生的某些片刻而已。叔本华不是说过，人生就是在铺满炭火的环形跑道上奔跑，跑道上不过有若干个清凉的可以休憩的地点吗？双方都认为你既然知道我怎样回报你，就应该以相应的方式回应自己。然而事情的结果却往往是我们把对方搞得精疲力尽，心灰意冷。

史建国苦笑一下：“不怕你笑话，我这是回国找老婆。”

“在哪里不一样找呢？这里的华人留学生也很多啊？”

“那都是新新人类，有代沟呢。”

“代沟？你觉得自己老了吗？”

“不是，”史建国意味深长地说，“想来想去，其实我需要的就是婚姻，人家需要的是爱情，不是一回事。”

事已至此，无法挽回。殊途同归。史建国曾经拥有大迟梦寐以求的婚姻，在大迟的眼中，夫唱妇随，堪称完美。大迟以为自己曾拥有浪漫的爱情，尽管跌宕起伏，终究会开花结果。然而他们兜兜转转，相遇在同一个路口。两个孤独的人因为各自的心事，一时陷入沉默。

“你爱林允芝吗？”史建国问大迟。

爱，如果是往常。大迟会毫不犹豫地承认，哪怕是不好意思，也会在心底毫不犹豫地承认。可是今天，你还爱她吗？大迟犹豫了。大迟一直以为爱是不求回报。但是他深深地感觉到爱其实非常要求回报，要求对方向自己为爱付出那样的回报。付出得越多，期望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也越多。当平衡被打破的时候，于是在对方那里累积了越来越多的债务。总有一天到了清算的时候，一方不愿意继续付出，一方不愿意让自己陷得更深。爱情其实是自私的。当爱情失去的时候，褪色后的感情，更多是不平，不甘心。埋怨自己自讨苦吃，不愿意勉强自己而宁可拒绝，哪怕明知道如此会深深伤害对方。的确，爱是自私的，不爱也是自私的。所谓不自私的情感，不过是执着，钻牛角尖而已。你的爱，对她的好，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哪怕不是讨她欢心，也是期望在自己寂寞孤独的时候有所精神寄托。当你习惯了去喜欢一个人，就盲目地认定自己找到了真爱。尽管你希望她幸福，但任何人何尝不是如此？你所付出更多，不过是期望更多，如此看来，依然是自私的。那么爱的意义何在？如果真爱的意义如此不自私，当她离去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时候，你依然可以用热切地眼光，静静地欣赏她的一笑一颦，为她祝福。或许这才是爱的意义？

“黄静静呢？你恨她吗？”大迟反问史建国。

“不，我感谢她。”

“感谢她？”

“是的，她教给我一些人生的道理。恋爱这件事，不是因为你爱得比较多就能得到对方的感情，而是对方愿意把感情交给谁。有些爱可以不朽，但不一定有结局。”史建国叹了一口气，“我这里有很多东西都送你吧，过日子，就是要踏实。”

告别晚餐的气氛怪怪的，就要分别朋友因为类似的命运惺惺相惜，彼此交换苍白无力的祝福。没有两人抱头痛哭的场景，只有落寞失落和深深的叹息。回到家里，依然是空荡荡的客厅和卧室，大迟关了灯，让自己沉浸在无声的黑暗里。笼罩小区的夜色弥漫进屋里，只有路由器的绿色的指示灯闪动。

越是念记，越感到空虚。越是想忘记，记忆反而更加清晰，过去的一幕幕重现在眼前。林允芝和他在厨房忙碌准备早餐，在卧室的地板上嬉戏打闹，在洗手间里紧紧相拥。不止那眼前的形象，甚至耳边的言语，都重现在他的脑海里。大迟仿佛嗅到那熟悉的气息，触摸到那炽热的体温。然而在黑暗的屋内，躺在寂静的地板上，与大迟相伴的只有孤独。思念之际而带来的空虚，让人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都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大迟准备做点其它的事情。或许是需要找一个借口，痛骂同事那些单调无聊没有价值的讨论，籍此告别平庸琐碎重复工作？他想离开公司，辞职去读书。林允芝能够去读书，自己为什么不能？重归校园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或许自己可以体会与林允芝同样的心境？

曾几何时，大迟飘洋过海来到陌生的土地，开始迥异的生活，结识了那些朋友。他们都曾给予自己诚挚的鼓励和热心的帮助。那颗蒲公英的种子得以发芽生根，准备绽放黄色的花朵。然而他的朋友们，却因为各种原因陆续离开，只留下自己在这片原野。

大迟睡不着，他去冲了一个热水澡。氤氲的热气在吸顶灯下透出暖黄色的光。大迟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是水还是泪顺着脸庞流淌，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我没有遇到梦柳，我就不会离开，就不会跑到加拿大。

如果我没有遇到阿琳，我就不会留在多伦多，不会找这么一个工作。

如果我没有遇到林允芝，我就不会搬到列治文山，不会买下这所房子。

留恋是个固执的梦，她们最终是别人的妻子。

安大略湖面上的波涛无休无止，多伦多的蒲公英花开花落，列治文山的雪飘落融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老天荒。情感起伏，命运多舛，其实所有平凡的人命运都无怪乎在此，历史长河之下没有什么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