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周妧的话像一根细针,冷不防刺进楚明渊心口。但他是何许人也,瞬息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用逻辑的方法分析,周妧的性格是十分矛盾的。
她内心极度敏感,敏感得能察觉旁人最细微的情绪,却又对恶语闲言浑不在意;同时她又十分地知恩图报,受一分恩,便恨不能剖心相报,甚至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说她“傻”吗?倒也或许对。
可偏偏……正是这份近乎执拗的“傻”,让楚明渊甘愿护她周全。
而人做到这种地步,便也不再叫傻了,叫赤诚。楚明渊不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无论是前世,还是天源界人心皆是趋利的,可她却自成因果——
你予她三分暖,她便还你一整座暖炉。
你予她好,她便予你更好。这样的正反馈,叫人如何不贪恋?
如果有人还不贪念,那楚明渊便会觉得他又坏又蠢。
功利的讲,这是回报率超百分百的生意;不功利的讲,这种宝藏女孩,如果你不珍惜,那有的是人替你去珍惜。
在楚明渊看来,这般炽烈的情感态度,必是有所图谋之人才会有的。
其他人所求为何,他不得而知。但面对周妧,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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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别难过。”
“我生来便带着晦暗……若哥哥为我落泪,只怕这阴影也会攀上你的衣角。”
【我的挚爱亲朋,我最可爱的妹妹。你可是圣龙命,怎会是晦暗的呢?还有,你想啥呢?这么想要我哭。】
【你这么一说,反倒显得别人不那么可怜。】
或许是因想到大周祖祭,想到即将遇见某个人儿,楚明渊的心思活跃了不少,这落在脸上便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周妧的尾音一点点淡了,如同烛芯将尽时那抹摇曳的光,还未触到耳畔,便已隐入黑暗。
她真的、真的,不想
——不想成为哥哥的包袱。
“哥哥……答应我,好不好?”
“别再管我了。”
“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反正……”她垂下眼,长睫在苍白如纸的脸上颤了颤,像濒死的蝶,“这偌大的大周,又有谁真的在乎过一个周妧呢?”
【楚明渊觉得有必要纠正周妧的错误思想。】
有时周妧也会去想,这上天为什么要使她生于皇家,让她出生就是所谓的天潢贵胄。
明明这世上没有修炼天赋的凡人是何其的多,这也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偏偏她顶着公主的金冠,这寻常事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宫墙内外,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比刀剑更伤人。朝臣们恭敬行礼时低垂的眉眼下,藏着的究竟是怜悯还是讥诮?市井坊间,百姓们交头接耳间,又将她的事迹添了多少油醋?
“听说了吗?那位公主殿下......”
“嘘——小声些......”
金枝玉叶的身份像一面放大镜,将她的平庸照得无所遁形。大周疆土千里,王城街巷纵横,她的“美名”却比驿马跑得还快。
这倒真是应了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不过传到百姓耳中的,是加了蜜糖的嘲讽,裹着恭敬的轻蔑。
如果换做哥哥,他肯定会说:这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家喻户晓吧,并安之如怡。
【哦,或许在他们眼中哥哥也是一个不能开脉的废人吧!】周妧讥讽的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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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妧不再压抑泪水,使之如洪水决堤。
楚明渊的手臂变得湿热。
【想死?】楚明渊故意在周妧耳边咬牙切齿的道,【我不准,除非哥哥死在你前头。】
楚明渊无比想让自己强硬起来——他要是霸道总裁就好了,这样两句话就能让女人回心转意。
周妧的所言,实在令人有点心惊胆颤。试想一下,一个自幼安安静静跟在你身后的小女孩,有一天竟毫无怨言地背负所有本不该属于她的罪责——不顾自己单薄的身躯,是否承受得住。
你作何感想?
这不是赌气,不是试探——而是真正看透生死后的平静。楚明渊甚至觉得,她仿佛随时都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此刻,少女哭泣的眼泪,比任何誓言都更重。假如他温柔的松手,周元真的会毫不犹豫地走向死亡。
可恶!他明明最讨厌这种题材的小说。为什么,他要经历这么狗血的事情。
楚明渊垂眸望着怀中少女,眼神复杂难辨。
哎,算了,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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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妧儿。”秦玉低声轻唤,走到周妧身旁,指尖轻轻抚过她微凉的脸颊,声音温柔却坚定。
秦玉捧起了周妧的脸,强迫她看向自己,看向自己的眼睛——baby,look mye eyes,tell me,tell me!
“妧儿,答应母后,别再想‘死’这样的事,好不好?”
“你若是这样想,才是真正给你哥哥带来不幸。”
楚明渊小鸡啄米般点头。
是啊,是啊!
母后说的对,母后英明!
“哥哥可以不要这身修为,可以不要什么万丈光芒——但哥哥的生命里绝不能没有你。”
“……不能没有我的周妧。”
楚明渊轻轻摩挲她的眼角,拭去已落的泪。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说出这么油腻的话来,明明他不擅长这类表达。
生活已艰难至此了吗?需要靠自己出卖情感了吗?
他得给周妧上点强度了,不然老爱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接下来,他要对其进行“以爱为名”的情感绑架
——他要做回那个卑劣的自己。
那样才符合他的人设,才活的安逸。
“周妧,你若离开,哥哥会茶饭不思,会日夜憔悴……那对哥哥来说,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所以,周妧——”
“答应哥哥,别再去想这些,好吗?”
“或者说,答应我——就当是为了哥哥......活下去。”
语毕,楚明渊代替秦玉,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错。
有人转过身去,有人望过来。
此刻,世界只剩两人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周妧的回应。
秦玉的视线如沾了墨的笔,在这一幕上久久凝滞;周擎指节轻叩大腿,眸底思绪沉浮。
而秦师早已退至帘角阴影处,枯瘦的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七十年的光阴横亘眼前,少年的情愫于他,不过是隔世的风月了。
想他当年也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可比这小子风流多了……哎,老了,老了——他这类年逾古稀之人,终究不宜旁观少年人的纠葛。
想也无用。
秦玉静默地注视着楚明渊一步步瓦解周妧的心墙,始终未发一言。
或许,被这场温柔攻势击溃的,远不止周妧一人。
此刻,楚明渊目光灼灼地望向周妧——他在等,等一个足以融化最后冰层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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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妧脱身后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像初春湖面最后一片薄冰,明知下一秒就要消融,仍固执地映着天光。
而冰终究化了。
它带走了所有温度,只留下一滩再无法凝结的水,无声渗入尘埃。
水往低处流,能够顺着河道逃离,可她却走不了。
“哥哥,你错了。”
“你还有灵晞姐姐,还有幼微学姐……可我,只有你。”
【灵晞姐姐是哥哥的亲妹妹,幼微学姐,也是被哥哥救赎的人。但,她们与小妧不同,她们天资卓绝,而我……只是芸芸众生里的庸人罢了。
她们是明月清风,而我……不过是墙角的尘灰。】
想到这,周妧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将散的雾:“若没了哥哥……小妧的心,要空一辈子。”
【我的这颗心,除了哥哥,再装不下别的光了,真不想伤心一辈子。】
她被雾迷住了双眼,快看不真切。
“可哥哥若没了小妧……”她轻轻摩挲着袖口的褶皱,像在抚平某个看不见的伤口,“至多难过一阵子罢。”
“一阵子的痛……”窗外的雨丝斜斜划过,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光,“终归是忍得住的。”
周妧见过太多生死。
市井街头的白幡,坟前枯萎的野菊,还有那些渐渐不再被提起的名字——这世间从没有什么伤痛,敌得过时光的消磨。
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往前走。她的哥哥……更不该为谁停留。
【这人间本就是遗忘堆砌的坟场——哥哥合该走在最光亮的路上。】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抵住他的心口,像在安抚一道尚未成形、却注定要裂开的伤。
怨龙毒在她掌心游弋,如活蛇般蜿蜒盘绕,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缓缓合拢手指——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即将到来的痛,一并攥碎在掌心里。
“一时的阵痛……”她摊开手掌,怨龙毒的暗纹在苍白的肌肤下隐隐搏动,“就像小妧体内的毒,三年一发作……小妧熬得住,哥哥定然也能。”
她的指尖又在他心口画了个小小的圈,像要圈住所有未出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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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怨龙毒在皮下游走时,周妧总是微笑——“你看,它和小妧一样……都很乖,不会闹太久的。”
怨龙毒的纹路如荆棘刺入她掌心,她却将手收得更紧——“痛惯了的人,反而最懂怎么忍……哥哥,小妧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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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玉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她的妧儿啊——明明自己满身伤痕,却还想着如何替别人止痛。
她的妧儿……怎么偏偏就学不会喊疼呢?
周擎站在一旁,素来威严的面容罕见地显出几分无措。
宽厚的手掌几番抬起,最终却只是沉沉落下,在内心化作叹息:“妧儿……”
“是父王无用。”
“竟让你……连爱都不敢。”
使你失运,迫你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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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渊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竟被自家妹妹逼到这般境地。猝不及防。他几乎要气笑了。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周妧三言两语刺得溃不成军。那些曾让他暗自得意的筹谋,此刻全成了笑话。
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能一眼看穿你所有软肋的妹妹。
尤其是周妧。她甚至不用开口,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丢盔弃甲。
这份近乎锋利的聪慧,让他既心疼又无奈——心疼是真的,不喜……自然是假的。
但他永远不会承认。
“傻妹妹……“楚明渊轻叹一声,希望用这一句话,来将周妧小心翼翼筑起的所有防线击碎。
他只能用这样的言语,来否定周妧之前说的话。
“灵晞和幼微……也是你的。”
“你不止有哥哥……还有父王,还有母后。”
“我们都爱你……远比你以为的,要多。”
“哥哥。”周妧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压得人胸腔发疼。
话语轻若鸿毛,却承载着千钧之重。羽毛是轻的,可藏在里面的情意……却比泰山更重。
楚明渊瞬间握住了她的手,指节收紧,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消散。
他不敢再让她说下去了,自己的CPU已经过载。他何时同女孩子说过如此之多的体己话。
“哥哥在。”楚明渊话语坚定,“只要周妧想,只要周妧喊,哥哥就永远在。”
楚明渊从未如此慌乱过——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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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渊抬手,指尖轻轻抵在周妧唇上,止住她未竟的话语。
目光转向周擎与秦玉,眼底锐光乍现——父王,母后,该你们了。
我顶不住了。
众所周知,帝国主义通过侵略行为转移国内矛盾,本质是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阶段后,为缓解其内在危机而采取的对外扩张策略。
楚明渊已在周妧心中攻城略地,几近垄断了她的爱——可这垄断的爱,却像帝国主义掠夺的殖民地一般,表面占据,内里裂痕依旧。
他越是扩张这份感情的疆域,越暴露其本质的脆弱与危机。正如垄断资本主义的对外侵略,能转移矛盾,却治不了根源的顽疾。
所以说,这哪里是爱?分明是情感帝国主义——他以温柔为舰炮,以占有为条约,把周妧的心变成不平等的通商口岸。
他筑起的爱像列强的租界,界碑内灯火辉煌,界碑外仍是她未被驯服的、野草般的旧河山。
既然无法内部调和,那就只能继续效仿帝国主义的做法,将矛盾向外转移。
楚明渊唇角微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暗光浮动,如深渊之下蛰伏的兽,窥不见底。
——就决定是你们了。
“父王,母后……”
楚明渊用不容拒绝的话语问询,“这一次,你们总该告诉小妧,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空气骤然凝固——楚明渊以极其抽象的方法,将剧情掰正,试图让命运回到正轨。
实在是命理难违,天数难改!
他尽力了!
周擎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悔恨与痛楚,秦玉也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终于,周擎缓缓上前,颤抖的手掌轻轻抚上周妧的发顶——
“妧儿……”他的嗓音沙哑得几乎破碎,“你可知道……”
“你是我周家的圣龙。”
周妧怔住了。
她茫然地睁大眼睛,仿佛听不懂这简单的几个字。
……圣龙?
你是说我?
别开玩笑了,父王。
有她这么倒霉的圣龙吗?
不仅体内八脉找不到,还连累自己的哥哥与她一同陷于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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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周妧竟信了。
她望着周擎脸上深刻的痛悔——那绝非作伪的神情。
这让她不得不信。
周妧嘴角牵起一个恍惚的弧度,不像哭,也不像笑,倒像被命运戏耍到极处,连悲喜都模糊了的,一片空白。
此刻,那些关于生死的念头在这一刻忽然变得遥远。
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安静地等待着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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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在殿内蔓延,连呼吸都凝滞成霜。
许久,周擎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十五年来的悔恨都压进肺腑,才终于挤出那句,“妧儿……”
“你可知你体内的怨龙毒——”
“究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