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三日砺锋,苇叶惊鸿
三日。在流民营这方被绝望和麻木浸泡的天地里,三日不过是将息者咽下最后一口气,或是饥饿者腹中肠鸣多响几回的光景。但对于靠坐在土坎旁的萧烬而言,这三日,是行走于万丈深渊边缘的炼狱,是与体内洪荒凶兽不死不休的鏖战。
篝火日升日落,重复着微弱的光与暖。流民麻木的视线偶尔扫过角落里的两个重伤者,如同看两块即将腐朽的木头。
蒙狰的鼾声依旧如雷,只是右眼蒙着的细麻布下,肿胀已然消退大半,只余一道浅浅的暗红痂痕。左臂的伤口被桑皮线精密缝合,边缘新生的嫩肉呈现出健康的粉色,在青鸢留下的药力滋养下,麻痒替代了剧痛,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积蓄着消耗殆尽的元气。
萧烬如同入定的石佛,背脊挺直如标枪,靠着冰冷的土坎。脸色依旧苍白,但那份死气沉沉的灰败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石般的、浸透着疲惫却无比坚硬的质感。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悠长而深沉,刻意压低了频率,仿佛怕惊扰了体内那脆弱的平衡。
内视之中,战场从未停歇。
青鸢留下的生机暖流,如同最坚韧的藤蔓,在他意志强行开辟出的、狭窄而曲折的“安全通道”内,顽强地向前延伸、修复。它所过之处,破碎的经脉被小心翼翼地弥合、加固,如同修补千疮百孔的堤坝。翻腾的邪毒被这股温和而磅礴的生机包裹、消磨,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一点点褪去狰狞。
然而,在通道之外,在更广阔的、被狂暴力量肆虐过的“废墟”中,那股冰冷、锐利、充满了毁灭欲望的锐金之炁,却从未停止咆哮!它如同被囚禁在铁笼中的上古凶兽,每一次冲撞都带着撕裂天地的巨力,狠狠撼动着意志构筑的牢笼!每一次冲击,都带来灵魂层面的剧痛和身体深处的震荡,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五脏六腑间穿刺!
萧烬的意志,便是那铁笼的锁链,冰冷、坚韧、毫不动摇。三日不眠不休,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无休止的对抗与掌控之中。他不再试图强行压制这头凶兽的野性——那是徒劳的,如同以卵击石。他选择的是引导,是驯服,是在狂暴的洪流中寻找那稍纵即逝的规律和缝隙。
《烬世劫》的心法在他心间流淌。兵家杀伐的惨烈气势,法家律令的精准控制,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在他濒临崩溃的意念中被反复锤打、糅合。他不再抗拒锐金之炁的狂暴,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它,如同驯兽师理解猛兽的习性。每一次凶炁的冲撞,都被他敏锐的感知捕捉、拆解,分析其力量的走向、爆发的节点、以及那毁灭意志背后所遵循的某种源自功法本源的、冰冷的“律”!
痛楚是最好的老师。在无数次经脉被撕裂、意志被冲击得摇摇欲坠的边缘,萧烬对《烬世劫》的理解,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突飞猛进。那狂暴的锐金之炁,不再仅仅是毁灭的力量,它开始显露出属于“炁”本身的、可以被认知和驾驭的“理”!
第三日的黄昏。篝火的光芒将芦苇丛染上最后一抹暖橘色。
萧烬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锐利的眸子深处,三日来积累的疲惫如同厚重的尘埃,却掩不住尘埃之下那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冰冷精光。他体内,那场惨烈的拉锯战并未结束,但局势已然不同。
意志的牢笼依旧坚固,甚至比三日更加凝练、更加坚韧。锐金之炁的冲撞依旧狂暴,每一次都带着不甘的嘶吼,但它冲撞的轨迹,却似乎被纳入了一条无形的轨道。不再是无序的、毁灭性的爆发,而是带着某种被强行约束的、遵循着特定路径的奔涌!如同狂暴的江河被导入坚固的河床,虽然依旧奔腾咆哮,水势滔天,却不再肆意泛滥!
生机暖流在这被约束的“河床”边缘,更加顺畅地流淌、修复。两股力量之间,那岌岌可危的平衡,终于从“随时崩溃”的边缘,被硬生生拉扯到了“勉强维持”的境地!虽然依旧脆弱,依旧需要萧烬耗费巨大的心神去维系,但至少,那柄悬在头顶、名为“道基倾覆”的利剑,暂时被推开了寸许!
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掌控感,如同微弱的电流,在萧烬冰冷的心湖中掠过。那是用意志和痛苦换来的,对自身力量最初步的驾驭!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夹杂着孩童惊恐的哭喊,从篝火的另一侧传来,打破了营地的死寂。
“滚开!老东西!这点麸皮是老子用半块玉佩换的!再敢啰嗦,信不信老子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一个身材干瘦、眼神却异常凶狠的汉子,正粗暴地推搡着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木棍的老者。
老者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陶碗,里面是寥寥无几的、发黑的麸皮团子。一个约莫五六岁、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紧紧抱着老者的腿,吓得哇哇大哭。
老者被推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却死死护着怀里的陶碗,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和哀求:“军…军爷…行行好…娃两天没吃东西了…就…就这一点点…”
“军爷?呸!老子现在跟你一样是流民!”那凶狠汉子啐了一口,眼中凶光更盛,伸手就去抢夺老者怀里的陶碗!“拿来吧你!”
周围的流民麻木地看着,无人敢上前。绝望早已磨平了他们的棱角,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深植骨髓的恐惧。
就在那汉子的手即将抓住陶碗的瞬间——一道微不可查的破空声,如同蚊蚋振翅,极其轻微地响起!
“咄!”
一声轻响!
那凶狠汉子伸出的右手手背上,一点细微的嫣红骤然绽放!如同被无形的毒蜂狠狠蛰了一下!
“啊!”汉子吃痛,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着手背上那点迅速扩散开来的血珠,又惊又怒地环顾四周:“谁?!哪个王八蛋暗算老子?!”
无人应答。只有芦苇在风中呜咽。
人群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角落。那里,萧烬依旧靠坐着,仿佛从未动过。他的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尖似乎捻着一片刚从身旁芦苇丛摘下的、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狭长枯叶。
那片枯叶,完好无损。
但蒙狰的独眼,却猛地瞪圆了!他距离萧烬最近,看得真切!就在刚才那汉子伸手抢夺的刹那,萧烬搭在膝上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极其轻微地、快如闪电地一弹!那片枯叶的边缘,一道微不可查的、凝练到极致的锐芒一闪而逝!
“凝炁于物!飞叶伤人!”
虽然只是刺破了一点皮肉,微不足道。但这份对力量的精准控制,这份在重伤未愈、体内力量依旧狂暴冲突的状态下,依旧能分心他顾、举重若轻的掌控力!与三日之前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状态,判若云泥!
蒙狰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看向萧烬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知道萧烬强,但从未想过,仅仅三日,在如此重伤之下,他竟能精进至此!
那凶狠汉子捂着手背,惊疑不定地看着萧烬的方向,又看看地上那片普通的枯叶,再看看周围流民那骤然变得有些异样的目光(那目光中除了麻木,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他色厉内荏地瞪了老者和小女孩一眼,骂骂咧咧地转身钻进了人群深处,不敢再纠缠。
老者抱着陶碗和小女孩,惊魂未定,茫然地看着萧烬的方向,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萧烬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捻着那片枯叶的手指微微一松,叶片无声地飘落在地。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看那对祖孙一眼,只是重新落回跳跃的篝火之上。深邃的眼底,一片冰封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叶,只是拂过指尖的一缕微风。
唯有靠他最近的蒙狰,能感受到萧烬在弹出枯叶的瞬间,身体深处那两股被强行约束的力量有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随即被更强大的意志力瞬间抚平。
营地边缘的幽暗处,青鸢整理草药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抬起眼帘,清澈的目光穿过摇曳的芦苇和篝火的微光,落在萧烬那看似平静的侧脸上。她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但若细看,那潭水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石子投入水面泛起的涟漪。
惊讶?了然?还是别的什么?无人知晓。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片飘落的枯叶,看着篝火光芒下萧烬冰冷而坚硬的轮廓。然后,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仿佛方才那惊鸿一瞥的飞叶,不过是这乱世荒野中,又一缕寻常的风声。
萧烬缓缓闭上双眼,再次沉入内视。体内,锐金之炁在意志的河床中奔腾咆哮,生机暖流在堤岸边缘潺潺流淌。脆弱的平衡依旧,道基倾覆的危机并未解除。
但,那柄悬顶的利剑,他已知其锋锐几何。
那狂暴的凶兽,他已知其力量根源。
三日砺锋,锋芒初露。虽只一线,却已足够。
篝火的光芒在他紧闭的眼睑上跳跃,如同黑暗中初燃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