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胡人之患无穷矣
刘方望着砚台里凝结的墨汁,喉间突然泛起苦涩。
那时,皇甫嵩大醉酩酊之后,正是握着这样一支狼毫,在舆图上画出泣血般的朱红。
那声叹息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皇甫嵩瘫坐胡床,沧桑的面容被摇曳的光影割裂成两半:
“败的岂止是一场仗?”
他用手指叩击着舆图上那片染血的鲜卑疆域:
“这是把大汉的脊梁骨生生敲断了。”
皇甫嵩的痛苦,远不止于那场战役的大败。
更是有心救国,无力回天……
他几乎耗尽皇甫氏所有力量,在那北地太守任上却近乎毫无建树。
“捷报传来那日的锣鼓犹在梦中。”
“熟料,这所谓大破鲜卑的喜讯,竟是檀石槐精心编织的罗网……”
……
这场惨败给大汉撕开了巨大的伤口,边防军主力遭受毁灭性打击。
直观来看,是将士的大量伤亡和财粮的惨重损失。
而更严重的是,此后大汉对鲜卑不得不转为被动防御,失去了主动出击的能力。
从此长城以北再无汉家炊烟,鲜卑的弯刀如黑色恶潮,让那边境诸郡人口十不存一。
将雁门、代郡的百姓逼得南迁,昔日村落只剩断壁间的鸦鸣,河套再次沦陷。
“边陲萧条,靡有孑遗。”
“鲜卑如虎,汉将如鼠。”
念及此处,刘方不由苦笑。
前世,这话像瘟疫般传遍九州,对刘宏来说,就像无数双手在将他从那龙塌上扯下。
南匈奴单于身负重伤,熬不过次年便魂归草原,南匈奴部由此生出离心,大汉对诸多归附部落的掌控也逐渐变弱。
每年二十余亿钱的军费窟窿!将国库啃噬得千疮百孔。
直到乌桓、南匈奴也彻底反叛,胡虏交侵,边境不宁,屯田之事更是瓦解。
战火蔓延至辽西,太守赵苞在乱军之中丧命。
赵苞是中常侍赵忠的族兄,也是为数不多被他视为至亲的人。
以至于,赵忠在悲愤之下,彻底投身党锢之争。
后来,也就有了那个与张让齐名的奸佞之臣。
“羌乱更是剜心之痛……”
皇甫嵩当年的话犹在耳边,他痛心于未能延续皇甫规时期控制羌人的良好局面。
羌乱对于大汉来说,仅段颎的“以战养战”策略,就导致军士死者十有四五,四十四亿钱流水般淌进战场。
好不容易靠皇甫规、张奂的怀柔换来片刻安宁,却随着一人离世,一人辞官化作泡影。
……
窗外忽起一阵呜咽的朔风。
前世随皇甫嵩征讨黄巾时的记忆,愈发清晰。
当他们在中原与黄巾军厮杀正酣时,北地的羌人联合小月氏,裹挟着叛军边章、韩遂,席卷黄河沿岸。
那些剽悍的骑兵双手沾满汉人的血,将代表着“羌乱”的战旗插遍了凉州各地。
平黄巾三年后的陈仓城下,犹记得皇甫嵩身披玄甲,立在瞭望塔上凝视叛军营寨的模样。
寒月映着他霜白的鬓角,铁甲在风中发出细微的震颤。
“围而不攻……”
老将的声音低沉如暮鼓:
“不是不想攻,是大汉的底气,早被掏空了。”
粮草渐尽,叛军却越聚越多,那场无声的对峙,何尝不是大汉濒死前的呻吟。
五年!凉州的战火从未熄灭。
运粮车队络绎不绝地向西而去,却如投入无底洞般再无音讯。
朝堂之上,崔烈的谏言尖锐刺耳:
“不如弃了这累赘之地!”
傅燮怒目圆睁,将笏板重重击在玉阶:
“凉州若失,关中危矣!”
刘宏虽采纳了后者,可西北这片疆域于大汉而言,已名存实亡。
鲜卑的铁蹄、羌人的弯刀、南匈奴与乌桓的反叛,如无数利刃同时剜向大汉的躯体。
国库的存银见底了,朝廷便开始明码标价地卖官鬻爵。
田赋收不上来,就每亩加征十钱。
虽然都是以军费的名义,大汉军伍也的的确确需要这笔救命钱。
可是,别说百姓能不能背起这沉重的赋税,能苟延残喘的活下去都算是老天眷顾了。
边境沦丧,更让那曾经驼铃悠扬的丝绸之路,只剩断壁残垣与荒坟野鬼。
中原与西域的商队绝迹,北方诸多豪族纷纷举家南迁,昔日繁华的州县,渐渐寂寥。
大汉已至生死存亡之际。
或许正因如此,刘宏等不及了……
于是让刘康进行所谓的告密一事,借着世家清除刘方这个权势滔天的威胁之后,就直接发动太平道掀桌子了。
……
“这便是马元义殒命的根由么……”
刘方揉了揉鼻端,指尖抵着眉间思忖。
无论这推测是否切中要害,当务之急终究不是探寻真相。
鲜卑之患如悬顶利刃,今生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场大战这么快就开启。
这不是胜败的问题,更非单靠良将精兵便能化解的困局。
纵使他能聚齐前世所知的豪杰猛将,如今的大汉也难以支撑起来一场“国战”。
汉室积弊已入膏肓,粮草调度、后勤补给,哪一处不是千疮百孔?
鲜卑人早已在塞外织就天罗地网,或许那张巨网已然收紧。
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与鲜卑开战,乌桓、匈奴等胡人必不会坐视。
更何况如今鲜卑正值鼎盛,檀石槐一统草原,率部连取大捷,士气如日中天。
还有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群久经沙场的精兵悍将,而且塞外更是胡骑的主场。
最要命的是,汉廷对鲜卑的真实情况知之甚少,连落子都不知道该落到何处。
此等局势,与前世官渡之战截然不同。
非止兵力多寡之差,更无“十胜十负”的周旋余地。
现在的大汉若打这场仗,必败。
可这一战,或早或晚,终究避无可避。
刘方闭目长叹,万千思绪如乱麻缠绕,终化作一声沉郁叹息。
他整了整衣袍,抬眼扫过堂中众人,沉声道:
“诸事进展如何?”
许劭素来长须轻捋,此刻却罕见地敛了闲适之态,面色凝重道:
“治世执纲律,乱世荡不臣。某对曹操的品评已传扬开去,不出几日,士林之中必起波澜。”
“街头巷尾、茶寮酒肆,都已安排妥当,自会有人在民间为曹操造势。”
蹇硕眯着眼,声音较平日低了几分,恭声道:
“遵大人令,已叮嘱曹操入宫后的应对之策。”
封谞上前半步,语气极缓:
“张公所备的伪证,皆已收齐……”
封谞的声音随着佝偻的身子更低了几分:
“三日内,恒帝幼弟现世的密函,定能送到雒阳各大世家的案头。”
言罢,封谞后退一步,与众人分侍两旁待命。
刘方目扫众人,沉吟少顷,缓缓开口:
“元惑,尽遣麾下暗桩,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鲜卑的内情呈于吾案头……”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至少要查明其内部势力分布,以及在边关的动向。”
“子将,待雒阳诸事办妥,便让恒帝幼子携衣带诏之事传遍九州。”
刘方看向许劭和封谞:
“此事,着元惑安排太平道众协同办理。”
封谞与许劭闻言,皆垂首应道:
“喏。”
刘方转而望向蹇硕:
“子烈,汝再去告知孟德,他入宫面圣之后,切勿接受任何封赏,只消恳请一事——戍卫边关,以表封狼居胥之志。”
他目光一沉,继续道:
“其二,从今日起,明面上与王甫划清界限,着意调查他与渤海王刘悝之事的关联……”
“实际上,要借此查明这些年有哪些宗室入过宫,以及宗室诸王与宫内的往来情况。”
说罢,刘方取过案上帛笔,边写边道:
“张奂如今虽避世家中,但他与胡人对峙半生,对边关局势了如指掌。”
他笔尖微顿:
“皇甫规与他是挚友,同为凉州三明,若得知他重病将亡,必会前来相见。”
“吾早年与他有些交情,他知晓马元义天子近侍的身份……”
“子寥,汝以羽林郎的身份,携吾书信前往弘农寻访他。”
“一来向他说明鲜卑与羌人之患,二来告知皇甫规将死之事,将张奂隐秘地请至雒阳,共商边关大事。”
刘方顿了顿,又道:
“另外,找封谞调两个暗子协助,将他们留在弘农,近期紧盯弘农杨氏的动向。”
徐荣一边记录,一边点头,右颊那道横贯的浅疤随之一颤,略显狰狞。
刘方的目光从徐荣身上移开,忽然想起,此时袁绍应该刚服丧期满回到雒阳。
前世他并未得到袁绍所赠的袁氏把柄,显然昨日曹操与袁绍之间发生了前世未曾有的变故。
他记得清楚,袁绍这段时间在雒阳自称隐居,表面上不轻易结交宾客,实则暗中与党人和侠义之士往来密切。
张邈、何颙、许攸等人,此刻应该都在他的府上。
前世,这几人与他皆为至交好友。
前世,他棒杀蹇硕叔父,遭贬顿丘令,困顿之际,幸得张邈暗中资助,方解危局。
后来,他于陈留举义旗,张邈率先响应,彼时势微,实赖张邈庇护,方得初立根基。
不过,世事无常,与陈宫、吕布合谋背刺他的,也是张邈。
许攸,就是官渡之战时,叛离袁绍,助他火烧乌巢的大功臣。
也是那个唤他阿瞒,恃功而骄,终被许褚怒斩的狂生。
何颙是名副其实的清流党人,士林翘楚,也是后来筹划行刺董卓的主谋。
这几个人都皆曾夜访北部尉府衙,与曹操把酒言欢,痛斥阉党祸国,意气风发。
看来袁绍早有图谋,只是前世因他宦官之后的出身,不敢完全向他托付。
这一次,曹操主动找他,他能相助,估计跟袁氏的内斗有关。
谈及袁绍,刘方忽忆起一桩趣事。
昔日袁绍母丧丁忧,辞官归乡守孝,带了一堆车骑随从。
马上就要进入汝南时,袁绍听闻许劭在此,恐遭恶评,竟遣散宾客,独乘一车悄然归宅。
念及此处,刘方忽而抚掌而笑,目光投向许劭。
许劭见状一怔,不由拱手问道:
“明公缘何发笑?”
刘方笑意更甚:
“方才想起一桩趣事,子将与那袁本初交情如何?”
许劭心领神会,亦展笑颜:
“岂止相识,汝南袁氏与汝南许氏世代联姻,吾与袁绍也算是自幼相熟……”
“且吾二人皆在世家纷争中身不由己,可谓同病相怜。”
他顿了顿,续道:
“汝南袁氏与陈郡袁氏同出一脉,汝南许氏与南阳许氏亦是同源。”
“世家之间千丝万缕,看似铁网一张,实则明争暗斗不断。”
言罢,许劭眸光微闪:
“明公之意,在下已然领会……”
“袁绍身边的许攸,正是某引荐,待至午后,某便寻机一探虚实。”
刘方颔首,目光满是嘉许。
前世他麾下的诸多心腹幕僚,在这个时间点,基本没有超过十岁的。
能得许劭这般聪慧干练之人辅佐,实乃幸事。
“诸事便交付于尔等。”
话音稍顿,刘方又看向封谞,忽而问道:
“元惑,可知田晏、臧旻二人?”
封谞闻言不由一怔,原本佝偻的脊背这下都快趴到地上了:
“大人真乃神人也!鲜卑大捷后,今晨方见此二人奏表抵至雒阳。”
“皇甫规卧病沉疴,田晏便是接任护羌校尉之人,昔日段颎戍守边关时,田晏与夏育皆为其帐下司马。”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恭敬:
“田晏征战羌地,屡立奇功,建宁二年的汉阳之战,他激厉士卒,身先死战,力挽狂澜……”
“而臧旻现任扬州刺史,其奏表详述许昭叛乱近况,更特为丹阳太守陈夤、吴郡司马孙坚请功。”
封谞的谄媚之语是次要的,主要是他那眼中不加掩饰的敬仰与崇拜,让刘方心中确实舒坦。
这人啊,不管活了多少岁,这与生俱来的虚荣心,真是……克制不了。
封谞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可是这里面信息量太大了。
孙坚就是那未来的江东猛虎,孙策与孙权之父,这个不必多提。
田晏、臧旻,连同刚上表奏捷的北地太守夏育。
就是他们三个,在三年后,组成了被鲜卑打烂的三路大军。
不过,那时夏育已经官拜护乌桓校尉,而田晏调任破鲜卑中郎将,臧旻也升为匈奴中郎将了。
就像前面说的,此战无论谁来,都是必败的局面。
所以,这不代表三个人就是无能之辈。
反而,臧旻出身寒门,田晏与夏育起于微末,都是凭着真刀真枪的战功一路升迁上来的。
“相关之事,细细说来。”
看着刘方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封谞将声音又拔高了三分:
“夏育与田晏,都是狠厉骁勇之辈,跟随段颎于羌地征战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