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冰河上的暖手炉
第三章·冰河上的暖手炉
腊月廿三,冰河初冻。
苏明轩抱着从书院借来的《水经注》,棉鞋在冰面上打滑,青衫外裹着林婉儿用陪嫁红绸改的棉袍,领口处还绣着歪扭的豆腐图案。路过护城河时,忽闻冰面开裂声,抬头只见红衣女子在碎冰间沉浮,腰间玉佩在浪花里划出银弧。
“姑娘!”他扔了书卷,抓起岸边枯枝冲过去,棉袍下摆瞬间浸透冰水,“抓住树枝!”
落水者抬头,眉峰如刀,左额角的疤痕穿过眉骨,却无损姿容——正是三日前茶馆里听说的“风刃门余孽”任瑶,江湖传言她灭门仇人遍天下,腰间总藏着三枚袖箭。此刻她牙关打颤,却仍紧攥着腰间革囊,任由冰水灌进衣领。
“别、别过来!”任瑶看见他伸来的手,突然甩出袖箭,擦着他耳畔钉入冰层,“风刃门的人,不劳书生相救!”
苏明轩愣住,鲜血从耳际滴落,染红冰面:“姑娘可知,冻僵的手连剑都握不稳?”他扯下棉袍,裹住她发抖的肩膀,“我妻舅是漕帮水手,曾教我‘救人先暖心’。”
任瑶望着他只穿中衣的单薄身影,革囊里的《风刃秘籍》硌着肋骨——那是她爹娘用命护下的遗物。冰水中,他的手突然覆上她攥紧革囊的手,体温透过冻僵的指尖传来,像极了爹娘临终前的温度。
“松开手,我带你上岸。”苏明轩的声音比冰河更稳,“你腰间革囊进水,若秘籍受潮,风刃门的剑诀可就——”
任瑶猛地惊醒,这才发现革囊已浸透水,慌忙松手。苏明轩趁机搂住她腰,借力跃上冰面,棉袍下的中衣已结出冰碴,却仍将她裹紧:“得罪了,姑娘。”
护城河的北风卷着碎冰,任瑶望着他冻青的嘴唇,突然发现他耳坠上挂着的,正是林婉儿给他的甘草平安结:“你……你可是城南苏明轩?”
“正是。”苏明轩打了个喷嚏,扯起她往破茅屋跑,“我妻林婉儿常说,‘见人落水不救,不如跳河’——姑娘且随我回家,换身干衣。”
破茅屋的木门被撞开时,林婉儿正在教柳如烟磨豆腐,石磨声混着姜汤味扑面而来:“明轩你——”她看见任瑶的红衣,手中的磨棍“咣当”落地,“又是个落难的?”
“先救人!”苏明轩牙齿打颤,将任瑶推到火盆前,自己却退到墙角,中衣滴水在青砖上冻成冰花,“她坠河冻僵了,快拿姜汤!”
柳如烟已抱着棉袍过来,瞥见任瑶腰间的革囊,突然按住她要解带的手:“姑娘身上可有暗器?我替你取。”
任瑶瞪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女子,看见林婉儿从灶台端来姜汤,柳如烟指尖在她腰间革囊上轻点,竟准确避开了袖箭机关:“你们……”
“我叫林婉儿,卖豆腐的。”林婉儿塞给她姜汤,盯着她左额的疤痕,“这伤若是发炎,可得用陈年豆腐渣敷——比金疮药管用。”
“柳如烟,暂居于此。”柳如烟取下她的革囊,用帕子吸干水渍,“姑娘腰间玉佩刻的可是西洋文字?”
任瑶捧着姜汤的手顿住,玉佩是爹娘临终前塞进她襁褓的,正面刻着狼头,背面的洋文她从未看懂:“你识得?”
“在父亲书房见过《海国图志》。”柳如烟指尖划过洋文,“是‘复仇’的意思。”她望向苏明轩,他正抱着冻僵的《水经注》在火盆前烤,突然压低声音,“姑娘可是风刃门后人?三个月前,东厂曾悬赏缉拿你。”
任瑶的袖箭突然滑入掌心,却看见林婉儿正往苏明轩的中衣里塞暖手炉,那是她卖了半缸豆腐换来的:“你们不怕我是贼?”
“怕。”林婉儿突然插话,往火盆里添了把豆秸,“但我家明轩说了,‘贼也分盗亦有道’——你冻成这样还护着革囊,必是重要物事。”她盯着任瑶的红衣,“不过这衣裳得换,红绸子在冬天太扎眼,明日穿我的粗布衫。”
破茅屋的火盆噼啪作响,任瑶望着苏明轩蹲在墙角,用冻僵的手翻动书卷,突然想起爹娘被杀那晚,她也是这样蜷缩在破庙,直到师父用体温暖醒她。此刻林婉儿正用姜汤泡软炊饼,柳如烟在替她修补革囊,豆秸的香气混着暖意,让她绷紧的脊背渐渐放松。
“我叫任瑶。”她放下姜汤,袖箭重新藏回袖口,“风刃门被东厂血洗时,我刚满十岁。”她摸向腰间玉佩,狼头纹章在火光下泛着冷光,“这玉佩是仇人之物,我爹娘用命抢来的。”
苏明轩猛地抬头,想起柳如烟的檀木匣上也有狼头纹章,与任瑶的玉佩如出一辙:“狼头纹章……可是东厂提督曹化淳的徽记?”
“正是。”任瑶的指尖掐入掌心,“爹娘发现他私扣赈灾银,准备上京告御状,却被灭门——”她望向柳如烟,“半月前在应天府衙,我看见你抱着檀木匣,匣上狼头纹章与我玉佩一致。”
柳如烟的手突然顿住,正在修补的革囊掉在火盆边:“我父亲弹劾曹化淳,反被诬陷通敌,檀木匣里是他收集的证据,包括——”她看向苏明轩,“曹化淳与宁王私通的手札。”
林婉儿的磨棍“当啷”砸在地上,姜汤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合着你们俩的仇人,都是东厂那个老阉狗?”她突然站起来,从灶台摸出把菜刀,“明日我去卖豆腐,专往东厂岗哨前晃,引他们来追,你们趁机——”
“不可!”苏明轩和柳如烟同时出声。
任瑶望着林婉儿手中的菜刀,突然笑出声,这是她灭门后第一次笑:“林姑娘,你这法子,比我师父的三十六路追魂剑还妙——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让苏公子穿上干衣裳,他若冻出风寒,谁替我们写状纸?”
破茅屋的气氛突然轻松,林婉儿脸红着收起菜刀,扔给苏明轩件旧棉袄:“就会耍嘴皮子!柳姑娘,你去把任瑶的革囊用酒洗一遍,省得秘籍发霉;任瑶,你教我认这洋文‘复仇’怎么写,明日刻在我的豆腐担上,看哪个贼子敢惹!”
苏明轩望着妻子风风火火的模样,突然想起新婚时她扛着扁担进门的场景。此刻任瑶正在教林婉儿比划着洋文,柳如烟在火盆边烘干《水经注》,三个人的身影在火光中交错,竟比任何江湖话本都更热闹。
“公子,”任瑶突然开口,从革囊里取出枚袖箭,“这是风刃门的‘寒星’,箭头淬了麻药,你带在身上防身。”
“不可,”苏明轩摇头,“君子不器,我学不来兵器。”
“迂腐!”任瑶突然拽过他的手,将袖箭塞进他袖中,“你救我时,可曾想过‘君子不近身’?我师父说,‘善心若没尖牙,便是任人啃的豆腐’——”她望向林婉儿,“就像你家娘子,卖豆腐的扁担,也能抡出剑花。”
破茅屋响起笑声,林婉儿追着任瑶要打,柳如烟在旁记录着狼头纹章的细节,苏明轩摸着袖中冰冷的袖箭,突然觉得,这江湖恩怨,或许真如冰河下的暗流,而他这方小小的茅屋,竟成了漩涡中心的避风港。
夜深时,任瑶摸着狼头玉佩,听着东间传来的夫妻俩低语:
“明轩,任瑶的革囊里,除了秘籍还有封信,是她爹娘的绝笔。”
“明日我帮她誊抄下来,或许能作呈给御史台的证据。”
“你呀,就会替人操心——先操心自己,明日穿两件棉袄,别再冻着了!”
火盆的余烬在黑暗中闪烁,任瑶望着窗外的冰河,想起苏明轩救她时,先问“姑娘可伤着哪里”,再去捡掉落的书卷。江湖十年,她见过太多人先抢秘籍再救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书生,用体温暖她冻僵的手,用半件棉袍换她一条命。
卯时,当林婉儿扛着豆腐担出门,任瑶突然追上,腰间革囊换成了柳如烟绣的布囊,上面歪扭地绣着洋文:“林姑娘,我随你卖豆腐,若遇东厂的人——”她晃了晃袖中寒星,“正好试试新磨的箭头。”
晨光里,两个女子的身影在冰河前交错,一个扛着豆腐担,一个揣着袖箭,往城南集市走去。苏明轩站在破茅屋门口,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突然明白,所谓红线,从来不是两两相系,而是这江湖侠女的箭、落难千金的谋、豆腐西施的刀,与他的笔,共同编织的一张网,既能护得寒门温暖,也能劈开乱世阴霾。
这一日,城南集市的豆腐摊前,多了个穿粗布衫的红衣女子,袖中寒星闪烁,眼尾疤痕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过往的商贩窃窃私语,说豆腐西施新收了个帮手,却不知这看似寻常的豆腐摊,正成为江湖与朝堂漩涡的中心,而那个总蹲在摊边看书的书生,终将用他的笔,为这些女子,写下一段波澜壮阔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