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芬奇(巴恩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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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站在我们面前,没有讲稿,没有书本,也不紧张。讲台上只有她的手包。她四下看看,笑了笑,波澜不惊,开始讲起来。

“你们应该已经注意到,这门课叫‘文化与文明’。不要被吓到,我不会用饼状图来砸你们,也不会填鸭子一样喂你们史实,那只会让你们脑满肠肥,对健康没好处。下周我会给你们一份阅读书目,看不看随你们,反正不看不会减分,看了也不会加分。我会把你们当成年人教,当然,你们是成年人。希腊人说得好,最好的教育方法就是教学相长,可我不是什么苏格拉底,你们也不是一屋子柏拉图们——如果‘们’是正确的复数形式。好了,话是这么说,我们还是会展开对话。还有,既然你们也不是小学生了,别指望我给你们灌鸡汤,光说漂亮话。对你们有些人,我可能不是什么好老师,大概率不合你们脾胃,也和你们的脑子不相通。丑话说前头,对有些人,很可能就是这样。当然,我希望你们能对这门课产生兴趣,乐在其中,我指的是真正的乐趣,严肃的乐趣。乐趣和严肃并不冲突。我也希望你们能用严谨回报我,天马行空在这里行不通。我叫伊丽莎白·芬奇。谢谢。”

说完,她又笑了笑。

没人做笔记。我们盯着她,有些人心生敬畏,少数几个搞不清状况,剩下的,几乎已经爱上了她。

我不记得第一堂课她教了些什么。但我隐隐约约知道,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来对了地方。

让我们从最基本的事情讲起吧:她的打扮。她总是穿粗革皮鞋,冬天是黑色的,春秋天是褐色麂皮,搭配着长筒袜或连裤袜,你永远不可能看见伊丽莎白·芬奇光着腿(当然你也想象不出来她会穿沙滩装)。裙子的长度都刚刚过膝盖,她抵制一年一度的裙长暴政。说起来,她似乎在好些年前就已经确定自己的造型了。目前仍可谓时尚;到下个十年,或许就可以说是复古风,或年代感了。夏天她会穿百褶裙,通常是海军蓝,冬天是花呢裙。有时候,她会穿格子呢或苏格兰风格的短裙,用一枚大大的银色安全扣(毫无疑问,苏格兰会有个专门的词儿来形容它)扣住。谁都看得出来,她把钱主要花在了衬衫上,要么是丝绸的,要么是高支棉,通常带条纹,绝不可能半透半露。衬衫上偶尔会配一枚胸针,总是很小巧,像人说的,很低调,但不知为何,却又很耀眼。她很少戴耳环(她打过耳洞吗?哎,这倒是个问题)。她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银戒指,我们觉得那是祖传的,不是她自己买的或别人送的。她的头发是银灰色,很有型,而且总是那个长度。我想她应该每两个礼拜就打理一次头发。是的,她信赖人工,她不止一次跟我们说起过这一点。而人工,在她看来,和真理并不矛盾。

虽然我们——她的学生——年龄都在小三十到四十出头之间,但一开始我们面对她,好像又变回了小学生。我们想知道她的背景和私生活,想知道她为什么从来(据我们所知)没结过婚,想知道她晚上都做些什么,是不是会给自己做一个香草煎蛋卷,一边看最新一期《歌德研究动态》,一边来上一杯葡萄酒?伊丽莎白·芬奇会喝醉吗?也许只有世界天翻地覆的时候才会?看,人是多么容易陷入幻想甚至讽刺啊。

我认识她那些年,她一直在抽烟。而且,她抽起烟来,也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有些人吸烟,很显然是享受尼古丁带来的劲儿,有些人吸烟是因为憎恨自己,有些人吸烟是习惯动作,而有些人,让人讨厌,他们声称自己“每天只抽一两根”,就好像烟瘾尽在掌握似的。“一两根”到头来总是三四根甚至半包,这是所有吸烟者的一个谎言。伊芬却不一样,她从来不对吸烟这件事表态。她做的事情既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美化。她把她的香烟装在一个玳瑁盒子里,让我们只好玩“猜猜是哪个牌子”。她抽烟,但对抽烟无感。抽烟有意义吗?如果你胆敢向她这么发问,她不会找任何借口。是呀,她会说,她肯定有瘾;是呀,她知道不好,也反社会。但不,她不打算戒,也不会去算每天抽了多少根,这种事情在她关注的事项里排位很低。另外,这是我个人的推导,确切地说是我的猜想:这是因为她不怕死,而当今这个时代对生命有些估值过高,她对这个问题真的没什么兴趣,所以,你也不该太关心。

自然,她有偏头痛。

在我的心目中——那是我的记忆之眼,我唯一能看见她的地方,她就站在我们面前,异常安静。她不像那些演讲者,擅长调动脸部肌肉,散发魅力,让人分心,或表明个性。她从不挥动手臂,或手撑下巴作支颐状。她偶尔会放一张幻灯片,来阐述某个观点,但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需要这么做。她用沉静和声音,操纵我们的注意力。她的声音平静清澈,几十年的烟熏嗓让它的质地更为丰富。她不是那种老师,只和从课堂笔记上抬起头看她的学生交流,像我说过的,她讲课是脱稿的,所有内容全在她脑子里,都已经深思熟虑过了。这也迫使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缩短了她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她讲课都是书面语,句子结构完全合乎语法,说真的,你都能听出逗号、分号和句号。她开始说一个句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结束,怎样结束。不过,她讲课从来不是什么开口说话的书,无论写作还是通常交流,她用的都是同一套词库,但效果一点不古板,反而相当鲜活。她还喜欢偶尔插一句不同调性的短语,可能是自娱自乐,也可能是想让我们吃一惊吧。

比方说,有一周,她跟我们说起《金色传奇》,这是中世纪一本讲述灵验和殉道故事的合集,里面有眼花缭乱的奇迹传说和富有教诲意义的殉道事迹。她讲述的主题是关于圣厄休拉的。

“如果你们愿意,请将思绪穿越回400年,那时候基督教还没有在我们的海岸上建立起霸权。厄休拉是一位不列颠公主,基督徒国王诺特斯的女儿。她聪明、柔顺、虔诚、贞洁,这些都是这类公主的标配。此外,她还很美,这个修饰语问题更大。安格利亚国王的儿子埃瑟拉斯王子对她一见钟情,向她求婚。这让厄休拉的父亲左右为难,因为盎格鲁人不仅强大,而且还偶像崇拜,也就是信奉异教。”

“厄休拉是一位待价而沽的新娘,这样的情况以前以后都很常见,同时她还聪明、贞洁等等,还心智聪慧。她告诉父亲,若接受那位权贵之子的求婚,就要附加迫使对方将婚期延后的条件。所要求的宽限期为三年,这样厄休拉就可以去罗马朝圣,而这段时间,年轻的埃瑟拉斯也可以接受真正信仰的启蒙,然后接受洗礼。有人认为这可能会破坏婚约,但陷入热恋的埃瑟拉斯不这样认为。至于安格利亚国王的观点,没有被记录下来。”

“当厄休拉想要精神越轨的计划传出去后,一些志同道合的闺中少女,都聚拢到她身边。这里我们碰到了文本的一个关键。你们很多人会看到,有十一千[1]名处女陪伴在厄休拉身边;熟悉威尼斯的也许会想起卡帕乔描绘这个故事的系列组画。组织这样一个旅行团时,托马斯·库克先生[2]还没出生呢。我刚才说到的文本关键,就是字母M,当初抄写员写下它时,是要表达什么意思呢?M是指‘千’,还是‘殉道者’?我们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后一种更说得通。厄休拉加上另外十一位处女殉道者,正好十二人,这个数字也是耶稣使徒的数量。”

“尽管如此,让我们还是允许故事按照彩色宽银幕镜头的方式来展开吧,卡帕乔为这些技术的普及做出了很多贡献。十一千名处女从不列颠出发了。当她们到达科隆时,上帝的一位天使在厄休拉面前显身,给她带来了一条消息:日后当她离开罗马,踏上归途后,她和她的团队会再次经过科隆,在这里,她们将被加冕为殉道者。关于这个终局的消息很快在那十一千名处女中传开,她们坚定的心为之狂喜。与此同时,在不列颠,上帝无所不在的天使中,也有一名出现在埃瑟拉斯的面前,指示他去科隆会见未婚妻,在那里,他也将赢得殉道者的荣耀。”

“厄休拉每到一处,都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追随者,尽管这些人总数是多少,没有被记录在案。在罗马,教皇本人也开始追随这位女主人,结果饱受非议,被逐出教会。与此同时,因为这次远征竟取得了异乎寻常的成功,两个卑鄙的罗马指挥官开始担心这会促进基督教的传播,于是就安排匈奴军队去屠杀这些返程的朝圣者。正好,有一支匈奴军队这时候正在围攻科隆。我们必须允许这种叙事上的巧合和天意,毕竟它不是19世纪的小说。当然了,要我说,19世纪其实也充满了巧合。”

“于是,厄休拉和她的庞大粉丝团抵达科隆,就是在那里,匈奴军队掉转他们的攻城武器,开始屠杀那十一千加人,让我们用一个哪怕在公元4世纪也是陈词滥调的说法来形容此事:‘羊入狼口。’”

伊丽莎白·芬奇顿了顿,环顾教室,说道:“我们该怎么来理解这个故事?”沉默过后,她给出了答案:“要我说就是,借警察之手自杀。”

从哪个方面来说,伊丽莎白·芬奇都不算公众人物。你在谷歌上搜索不到什么结果。如果要从专业角度来描述她,我会说,她是一个独立学者。这听起来像是委婉的说法,甚至是套话。但是,在知识被圈禁在学术界之前,曾经有过智商极高的男人和女人,私下里追求着他们自己的兴趣。当然,他们绝大部分都很有钱,有些人性子古怪,还有一些,可以证明就是疯子。但是钱让他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没有发表的压力,无须和同事争出高低,也不必取悦系领导。

我从来没有打听过伊丽莎白·芬奇的经济情况。我猜她有家底,或祖产。她在伦敦西区有套公寓,我从没去过;她好像过得很节省;我猜她安排教学时,会留出私人时间来从事独立的学术研究。她出过两本书:一本是《狂暴的女人》,是关于1890年到1910年间伦敦的女性无政府主义者的;另一本是《我们必要的神话》,是关于民族主义、宗教和家庭的。两本都是小书,现在都已绝版。在某些人看来,一位独立学者的书若无人问津,那这个人就是笑柄。他们不会认为,那些获得终身教职的草包和无趣之人其实更该闭嘴。

她的几个学生日后都功成名就。在一些关于中世纪历史和女性思想的著作中,她的研究得到了认可。但是不认识她的人还是不知道她。这听起来似乎不证自明。只不过在今天,在这个数字化的时代里,朋友和粉丝的含义已经与过去不同,打了折扣。很多人互相认识,但一点也不了解彼此,他们对这种面子上的点头之交已经心满意足。

你可能认为我比较老派(但我如何并不重要)。你可能认为伊丽莎白·芬奇也一样,甚至更老派一点。但如果真是这样,她也不是常规的老派,那种老派是上一代人的写照,他们的真理现在被证明苍白而干枯。我该怎么说呢?她研究的真理,不是前几代人的,而是前几个时代的,她让其他人已经抛弃的真理依然鲜活。我这么说,不是在说什么“她是个老派的保守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她在很多方面早已超越了她的时代。“不要被时间所蒙骗,”有一次她这样说,“不要把历史,尤其是思想史,想象成线性的。”她是高洁的、自足的、欧范的。写到这里,我停下笔,因为我脑海里听到了她曾在课堂上教导我们的:“记住,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一个小说中的人物——更不用说在传记和史书中出现的人物——被简单地归纳为三个形容词时,永远不要相信那样的叙述。”这也是我一直在努力遵循的法则。

全班同学未能免俗,很快就按危险有害、意图明确的常规方式,分裂成各种小团体和派系。有的是按课后选择的饮品来区分:啤酒,葡萄酒,啤酒和/或葡萄酒和/或装在瓶子里的任何其他饮品,果汁,什么都不喝。我所在的小团体会在啤酒和葡萄酒之间随意切换,这个小团体包括以下成员:尼尔(也就是本人),安娜(荷兰人,所以偶尔会被英国人的轻浮激怒),杰夫(内奸),琳达(情绪不稳,无论事关学习还是生活)和史蒂夫(还想上进的城市规划师)。无厘头的是,把我们联结起来的纽带是我们几乎对任何事情看法都不一致,除了有限的几样:什么政府上台都没用;上帝几乎肯定不存在;生活只是为了活着;包装俗艳的酒吧零食永远不会嫌多。在那个时代,课堂里还没有笔记本电脑,课堂外也没有社交媒体,新闻都来自报纸,知识都来自书本。这是一个更简单的时代,还是一个更乏味的时代?两者皆是,还是两者皆非?

“一神论,”伊丽莎白·芬奇说道,“一根筋,一夫一妻,千篇一律。这样打头的,都不是什么好词[3]。”她顿了顿。“姓名首字母交织图标,虚荣心的标志。单片眼镜,同上。单一作物,欧洲田园时代终结的前兆。我打算承认,单轨铁路是有益的。还有很多中性的科学术语,我也准备接受了。但一旦这个前缀牵涉人类事务……一言堂,它标志着一个封闭的、自欺欺人的国家。一体式比基尼,在词源上很滑稽,当作一件衣服也很滑稽。单一经营权,我指的可不是大富翁游戏,假以时日,它就成为灾难。单睾丸:值得同情,无须向往。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琳达,就是那个看上去老是病恹恹的人,她优雅地宣称她得的是“心病”,焦虑地问:“你为什么要反对一夫一妻制?大多数人不都想这样生活吗?这不正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吗?”

“要对梦寐以求的事情保持警惕,”伊丽莎白·芬奇回答,“同样,还有一条普遍原则,要对大多数人渴望的东西保持警惕。”她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琳达,借助她的提问,向全班人宣告,“强制性的一夫一妻制,就像在说强制性的幸福,我们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非强制性的一夫一妻制,貌似是可能的;浪漫的一夫一妻制,也许是让人向往的。但前者通常会倒退回强制性的一夫一妻制,而后者则容易变成执念,变得歇斯底里。到头来就成为偏执。我们始终要弄清楚,什么是相互的激情,什么是共有的偏执。”

我们都沉默了,听进去了。我们大多数人,在性和恋爱上的经验,也就是我们这代人的平均水平:就是说,对上一代人而言,我们这方面的经验太过丰富,而在步步逼近的下一代看来,又少得可怜。我们还想知道,她的那些话,有多少是基于她的个人经验,但是,谁也不敢问。

琳达为了她的面子,还在死缠烂打:“那你是说都没啥奔头?”

“对此,富有幽默感的桑德海姆[4]是怎么说的呢?”伊丽莎白·芬奇真的半哼半唱起来,“‘一人没法过,两人太乏味,三人来组队,安全又和美。’这也是看待这个问题的一种方式,当然了。”

“可你自己同意吗,还是你只是回避这个问题?”

“不,我只是给你备选方案。”

“那你的意思是,埃瑟拉斯去科隆是错的?”我们都知道,琳达对课程内容非常当回事,哪怕是关于中世纪宗教的。

“不,他没错。我们都追求我们觉得对自己最好的东西,哪怕那意味着我们的毁灭。有时候,尤其是它意味着毁灭的时候,更在追求。等到我们得到了,或没得到,通常都为时已晚。”

“你这样说可没多大帮助。”琳达暴躁地嘀咕。

“我不是受雇来帮助你的。”伊丽莎白·芬奇答道,语气强硬,但不含责备。“我是来协助你思考、讨论和梳理你自己的思想的。”她停顿了一下,“不过,既然你问起埃瑟拉斯,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他的处境。作为厄休拉的未婚夫,他接受了她提出的条件:她去罗马朝圣的时候,他会钻研基督教的文献,确信经文里的真理,并接受洗礼,皈依她的宗教。我们不知道,这样做会让他的父亲安格利亚国王,那位最臭名昭著的异教徒,有多生气。但不管怎样,一位上帝的天使出现在埃瑟拉斯面前,指点他去科隆跟厄休拉会合,他们将在那里一起光荣殉道。”

“我们该怎么理解这件事?在感情层面,我们可能认为,这或许就是浪漫爱情的一个极端而狂热的例子。换句话说,这个故事有瓦格纳的风格。而在神学层面,埃瑟拉斯的做法可能会被认为是一种粗鲁的插队行为。此外,我们必须考虑这种强制的禁欲对年轻男性的影响,以及,就这个故事而言,对年轻女性的影响。它会呈现为各种各样的变态行为。厄休拉和埃瑟拉斯都已经订婚三年了,就要在日耳曼人的剑前弯下脖子,将胸膛献给长矛和箭矢,在这之前,他们是否获许度过一个新婚之夜?我们不得不怀疑没有,因为事实上,夫妻间的快感会改变他们的信念。”

事后,在学生酒吧,我们当中有些人借着烈酒,开始直奔主题。

我学过表演;就这样遇到了第一任妻子乔安娜。我们都心怀稚嫩但坚定的乐观主义,至少在最初几年里。我得到了电视节目里的一些小角色,也做过配音;我们一起写剧本,也一起把它们扔进呼啸的寒风中。我们的保留节目还包括在游轮上表演双簧:段子、说唱、唱点歌跳点舞。我最稳定的收入来源,是在一部长期播出的肥皂剧(不,并不出名)里,扮演一个有点邪恶的酒保。之后几年,时不时会有人过来搭讪:“知道吗?你看起来就像那个,叫什么来着……NW12?……里头那个酒保弗莱迪。”我从来不纠正他们,说那个剧其实叫SE15,我只是微笑着表示异议:“说来奇怪,好多人都跟我这么说呢。”

找不到工作时,我去餐厅打工。也就是说,当个服务生。不过,我还是很有派头的,或者说,可以看上去很有派头,所以被提拔为前台。渐渐地,我不再无所事事,也不去演戏了。我认识了一些食品供应商,乔安娜和我决定住到乡下去。我开始种蘑菇,后来,又开始种植水培西红柿。我们的女儿汉娜,不再孩子气地傲称“我爸爸在电视上”,而是勇敢地将同一份气魄换成“我爸爸是种蘑菇的”。乔安娜在演戏上比我更成功,为了更有利于她的事业,她决定住到伦敦去,即使我不跟着一起去。所以就这样了,就是这样。是的,你仍旧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她,她经常出现在那什么……哦,该死。

当我告诉伊丽莎白·芬奇,我曾经是一个演员,她笑了。“啊,演戏,”她说,“这是虚构制造真实的完美例证。”说得我很高兴,说真的,感到受尊重。

伊芬,现在我们私下里都这样叫她,站在我们面前,一如往常,将手包放在桌子上,说道:“幸福这回事,差不多满意就行了。生活中唯一可以确定,甚至都不用怀疑的事情,就是不幸福。”然后她等我们接口。我们只能靠自己了。可谁敢先开口啊?

你会注意到,上面这段引文没有给出出处。她是故意的,这是一个有用的伎俩,可以帮助我们独立思考。如果她说明了出处,我们就会开始想,对那个被引用者,他的生平著作,我们了解多少。然后相应地表示敬意,或不恭。

我们开始了热烈的讨论,用依旧年轻的理想主义对抗老气横秋的怀疑主义,直到,至少在我们看来是如此,她选择透露引文出处。

“是歌德,我们中大多数人都没希望比他活得更充实更有趣,这些话是他临终时候说的,那时他已经八十三岁了,他说他一生中只感受到了一刻钟的幸福。”她看着我们,眉毛没有动,这不是她会用的身体语言,但是我们感觉到她扬了扬隐喻的,甚至是道德的眉头。于是,作为她的学生,我们接收了这一讯息,开始讨论成为一个伟大的,或甚至没那么重磅的知识分子,是否注定会不幸福;人弥留之际发表这样的言论(在我们听来显然不够真实),是因为他们什么也不记得了,还是说他们对自己人生这么重要的方面如此轻描淡写,可以让他们死的时候少一点留恋之情。琳达总会毫无顾忌地说出我们其他人觉得幼稚甚至尴尬的看法,所以她对此发表意见说:

“那或许是因为歌德从来没有找对女人。”

如果是在另一个老师面前,我们可能会放心地窃笑了。但这是伊芬,尽管她自己思想很严谨,但她从来不看轻我们的想法和提议,不管它们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感情用事,多么无可救药地喜欢扯到自己身上。相反,她会把我们不足称道的琐碎思绪,转化成某种饶有趣味的东西。

“我们,无论课内课外,当然得考虑我们自己动荡生活里运气的成分。我们可以深交的人少得出奇。激情可能会大大误导我们。理性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的遗传基因可能会拖我们后腿。我们生活中之前经历过的事情也可能会。并非只有战场上的士兵后来会得创伤后应激障碍。看似正常的日常生活也往往会有这样不可避免的结局。”

听了这样的答复,琳达忍不住有些自得。

当然,我不能保证这些都是伊芬的原话。但我有一对善于捕捉声音的耳朵,在重现她说话的腔调时,我希望我的模仿没有夸张。在我的生命中,无论以前还是以后,可能都不会有人比她更吸引我了,我不仅关心她说了什么,也关心她是怎么说的。也许,除了我那两回刚结婚时候的热乎期,可是,接着,就应了伊芬的那句忠告:“激情可能会大大误导我们。”

她谈论起心灵生活来轻松自如,自然而然地将它纳入“文化与文明”这门课程,这让她在开学头几个礼拜成为被嘲笑的对象。男孩,哪怕已经三十岁,终究是男孩,还是一样会交头接耳,瞎起哄。

“猜怎么着,她的包掉下来,敞开了,里面有一本詹姆斯·邦德的小说。”

“我上礼拜看到她被一辆捷豹跑车接走了,开车的是个女人!”

“昨晚带老丽莎出去玩了,让她享受了一番。喝了几杯,先垫垫底,然后去了一家俱乐部,原来她会跳舞,跳得可性感了。接着回她家,她拿出她的私货,给我俩卷了几根大麻,然后……”这时大男孩脸上会掠过一丝坏笑,“然后嘛,不好意思,对不起,绅士是不会把这种事情说出来的。”你可以想象,还有别的更巴洛克式的版本,而绅士还真说出口了。

这类反应来自这样一些人,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镇定自若,同时又惧怕她的权威。他们的幻想可能出于误解,但与此同时,伊丽莎白·芬奇身上也确实有一些活色生香的东西。如果不是真实外露的,也是潜在的。如果我让自己的思绪天马行空,那么我的脑海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出现一幅关于伊芬的画面,譬如,一列火车正穿过一片漆黑的风景,在头等软卧车厢里,她穿着丝绸睡衣站在窗前,掐灭最后一根烟,此时,软卧车厢上铺,有个神秘的、看不清面目的同伴,正在发出柔和的鼾声。火车外,一轮圆月下,她依稀看见法国葡萄园的斜坡,或意大利湖泊上朦胧的波光。

当然,这样的幻想与其说是在界定被幻想的对象,不如说是在界定那个幻想者自己。他们要么假定她有一个光鲜亮丽的过去,要么假定她有一个虚幻不实的现在,在这种虚幻中,她为自己实际拥有的生活寻求补偿;他们还进一步推定,她和其他人一样,某种程度上也欲求不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站在我们面前的伊丽莎白·芬奇已经是完成品,集合了她自己的成就、别人的造就和世界的赐予。这个世界不仅仅是当下的显现,也是历史的积淀。渐渐地,我们明白了,也抛开了笨拙的冥想,那只是一开始我们被她的独特所刺激而产生的反应,很多余。她似乎不费力气就把我们全给征服了。不,这并不确切,要比征服还深入。仅仅靠以身示范,她就迫使我们去寻觅自己内心世界的严谨。

琳达跑来征求我的意见。这种事情很少发生在我身上:我可不像是那种能给人忠告的类型。结果,她想从我这里得到的意见,原来是如何去向伊芬征求她的意见。我有意没跟她绕圈子,因为和琳达打交道,注定会情绪化。另外,我也觉得和伊芬套近乎不是什么好主意。她可能愿意在课堂上讨论歌德的爱情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够,或愿意,或甚至被学校允许,在课堂之外给学生提供建议。但我很快就意识到,琳达并不是真的想寻求我的建议,或者,说得更明白些,她想从我这里得到的建议,只是同意她已经决定的事情。有些人就是这样;也可能绝大多数人都这样。所以,为了让她感觉好一点,我改变了自己的立场,认可了她的意图。

一两天后,我一个人坐在学生酒吧里,她现身坐在我对面。

“伊芬太好了,”琳达开口,已经热泪盈眶,“我跟她说了我的心病,她很能理解。她伸出手,放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琳达学着那样子,手掌朝下,放在桌上,“她告诉我,爱就是一切。爱是唯一重要的东西。”然后她,当然是琳达,开始痛哭流涕。

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情形,所以我说:“我去给咱俩再来一杯吧。”

等我从吧台回来时,她已经走了。她留下的,只有桌子正中一个湿乎乎的掌印,那是她刚才模仿伊丽莎白·芬奇时,手放的位置。我坐在那里,开始琢磨琳达,这还是头一回。伊芬从来不会迎合她那些脱口而出的想法,这一点让我更加认真地琢磨起她来。琳达看着你时,眼神里总是有某种急切。急的是什么?还是一般意义上的紧迫?不过,随着她的掌印消失不见,我对她的关切也消散了。

“一百零七年前,就在那一年的春天,一名伟大的画家正在等待死亡;不是马上,但也快了。他心里清楚,自从疾病进入终末阶段,他就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他已经只能坐在轮椅上了。三期梅毒展现出各种各样的惩罚形式,但他至少躲过了对画家而言最严厉的惩罚:失明。每天早上,他们都会给他带来一大束装在水晶花瓶里的鲜花。插花给他带来了欢乐。有些早晨,他只是看着它们,把它们想象成一幅画。感觉好一些的日子里,他会重新插花,然后作画。他画得很快,原因显而易见。”

“他在捕捉稍纵即逝的瞬间,留住鲜花凋谢前那一刻。我们剪切鲜花,让它们凋谢得更快;但通过作画,我们又让它们在被丢弃以后还能长久保存下来。在这一点上,艺术变成了现实,而原始的鲜花只是稍纵即逝且被遗忘的拟像。”

“我们可以想想,他当时在想什么。譬如说,那个古老的问题,后来被称为莫扎特困境:生活到底是美丽却悲伤的,还是悲伤但美丽的?或许他找到了可以绕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比如说:生活是美丽的,仅此而已。”

“另一方面,你们可能会谴责这类想象,它们既虚幻不实,又多愁善感。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注释

[1]十一千应译为一万一千,但为了呼应后文所说“千”(M)的双重涵义[M既可能指一千(Mille),也可能指殉道者(Martyr)],这里权且按照英文表达方式译出。——本文注释均为译注,后同。

[2]托马斯·库克(1808—1892),英国旅行商,近代旅游业的先驱者,也是世界上第一家旅行社托马斯·库克旅行社的创办者,被称为“近代旅游业之父”。

[3]这些词,包括后面的姓名首字母交织图标、单片眼镜、单一作物等等,在英语中都是以“mono”(意指“单”“一”)打头的词汇。

[4]斯蒂芬·桑德海姆(1930—2021),美国作曲作词家,后面这句歌词出自他作词作曲的《肩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