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声名鹊起,英雄或狗熊全靠一张嘴
姜素衣的医术,比前世的现代医学还要高明。
仅仅隔了一夜,沈危就发现自己可以下床了。虽然还未痊愈,但至少行动无碍。
他低头,解开缠绕的污浊布条。
狰狞伤口包裹着深绿色痂壳,死死封住了皮肉翻卷的口子。痂壳下隐约传来新肉生长的灼热与麻痒。
他伸手按了按那硬痂边缘,一股锐痛瞬间刺入小腹深处,让他眼前一黑,冷汗立刻从额角渗出。
但他嘴角却缓缓咧开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痛,是真的痛。
这能动弹的感觉,真好。
他试着用指尖轻轻拂过伤处边缘的肌肤,那种带着警告意味的刺痛感,竟让他生出一种近乎荒谬的亲切。
这让忍不住咧起嘴,发出一串嘶哑的笑声:“躺两天能动弹了就心花怒放?妈的,我还真是贱骨头。”
就在这时——
“……吱呀。”
石屋那扇腐朽得像个玩笑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姜素衣的身影斜倚在门框上,半边脸隐在门后的暗影里。
她一手还托着陶碗。
碗里盛着发着诡异酸苦味的黑色浓稠药汁。
那股直冲脑门的苦味,让沉浸在自我感动里的沈危,眉头不由自主地拧成了麻花。
她丝毫不提昨夜“刀割沈大郎”的事情,声音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慵懒调子,像是刚从一场冗长的午觉里被拽起来。
“巡狩使陈淮舟大人的行驾,明早,到县衙。”
她顿了顿,目光在沈危对着伤口“傻乐”的尊容上溜了一圈。虽然眼神里那股子“关爱智障”的嫌弃感还在,但这次难得没有嘲讽。
“冷大人让你——”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是提醒还是宣判,“做好准备。”
说完,那碗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药碗,“砰”一声稳稳当当地搁在了门边那块摇摇欲坠的石头上。
动作利落,没洒一滴。
做完这一切,身子一转,整个人便融入了门后涌动的阴影里。
沈危看着门口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内心一阵恶冷。
咬着牙,端起那碗散发着诡异酸苦味的药汁,一饮而尽。
气味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紧接着,一股灼热感随即从胃部升腾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伤口的麻痒感瞬间被放大了数倍,仿佛有无数蚂蚁疯狂啃噬新肉。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额头瞬间又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疯女人的药,劲儿是真他娘的大。
想起女人交代的事情,他脑子里飞快翻检着前身那点可怜的记忆碎片。
“巡狩使陈淮舟?”
大周镇妖司,司尊之下,有四象之主共掌四极;
四象之下,有十二镇抚使分镇十二州;
镇镇抚使之下,有一百零八巡狩使坐镇一百零八府;
巡狩使之下,有上千戡妖尉牧守大周诸县;
而戡妖尉之下,才是数以万计的持刀人。
州府巡狩使,坐镇一府之地,掌生杀大权,正是冷湛这种县级戡妖尉的顶头上司。按规制,至少是六品上的修为,手握重权,跺跺脚整个平阳县都得抖三抖。
这种大人物,平日连影子都摸不着,如今却要亲临这小小的平阳县衙?
为了什么?
为了五十斤失窃的春酲酿?
还是……那头被蚀心引毒杀后,又被劈成两半的化形猪妖?
沈危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舌尖尽是药物的苦味。
冷湛让他“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迎接嘉奖?还是准备被推出去顶缸?
或者准备把故事编的更圆?
“呵……”
沈危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短促气音。
管他呢。
他拿起躺在床板上刀鞘,鞘口处黑沉沉的,一丝暗红幽光也无。仿佛昨夜那神秘的青铜大殿与斑驳的古鼎,只是一场离奇的幻梦。
他不知道姜素衣有没有看见大殿,但想来必定知道点什么,否则,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割他一刀。
“……不过,若想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怕是得用些手段才行。”
他随手在刀鞘上抹掉了一道横线。
五十一天。
还剩五十一天。
眼神瞬间沉静下来。
既然冷湛要他“准备”?
那就准备吧。
他沈危这条从阎王殿门口硬抢回来的命,可不是用来跪着等别人发落的。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笑容里没有傻气,只有一股子舔血的凶悍。
系上衣服,脚步虚浮地拐出了这间散发着草药和霉味的石屋。
久违的阳光刺目地砸在脸上,晃得他眼前一片白光。
空气里尘土、朽木、远处粪臭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低咳两声,却又贪婪地深吸了一大口。
活着的浊气,比石屋里的死寂强百倍。
石屋像颗烂牙,嵌在县衙后巷最偏僻的犄角旮旯。周围是更低矮、更破败的窝棚,污水沟散发着馊味,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崽子在巷口泥地上抠着什么,见他这号一身死气的玩意儿戳出来,眼珠子瞪得跟受惊耗子似的,“哧溜”一下缩回了自家门板缝里偷瞄。
沈危没理他们,慢慢碾过坑洼的烂路,朝着前头那片灰尘斗乱、呼喝震天的小破场子走去。
还没到地头,一股子熟悉的破锣嗓子就扎进耳朵:
“喝!哈!”
“腰马!腰马不稳刀出去就是送死!”
一片不大的沙土地,十几个穿着皂衣皮甲的汉子,蔫头巴脑地挥着刀。祁大川挤在场边一块磨刀石旁,屁股底下垫着块破毡毯,指着衙役们破口大骂:
“朱五!你那刀是娘们绣花?老子早上没喂饱你?!”
“赵三!脚!脚下的泥巴粘住你了?!”
人群乱糟糟的,大部分人的动作都透着股混吃等死的散漫。
除了一个。
一个身影像钉子一样站着,玄衣皮甲异常挺括。
他只练最基础的四式:刺、撩、劈、格。
动作简单,甚至枯燥。
没有花哨和没有多余的晃动,只有精炼到极致的发力轨迹和收放自如的节奏。
秦戈。
平阳县衙持刀人里公认最强的那个。
实力至少在八品上,甚至可能摸到七品的门槛。前身那个吊车尾曾试图模仿过几天,坚持了几天就被这种枯燥劝退了。
这种人,只认结果,不讲情面。
沈危目光刚在秦戈身上停顿了半息,他就骤然收刀,冰冷如刃的目光瞬间钉向沈危的位置。
“沈兄。”秦戈拱了拱手,就继续练起刀。
这时,祁胖子整个人炮弹似的从破毡毯上弹起来,一股子汗臭混着隔夜酒气扑了过来。
“沈老弟?!哎呦喂!真……真是你?!!”
他像颗滚动的肉球炮弹般冲过来,结结实实给了沈危一个熊抱。
这一抱力道十足,撞得沈危眼前发黑。腰腹伤口被牵动,仿佛无数针尖疯狂扎刺。他倒抽一口冷气,脸瞬间白了几分:“死胖子……撒手!勒死老子了!”
祁大川讪讪松开,蒲扇大手拍着沈危后背:“好家伙!猪妖婆都啃不动你?命真硬!伤哪了?胖爷看看!”他那股发自内心的激动劲毫不掺假。
沈危捂着腰腹,龇牙咧嘴地把他那胖手推开:“看个屁!死不了!”
这时,一道冰冷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
校场边缘,秦戈不知何时已收刀立定。
他眼神锋锐如鹰隼,无声地刮过沈危苍白的面容,最后落在他腰间那根简陋裹刀的木鞘上,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但祁大川却用身子挡住他视线。
“沈老弟,你猫洞里窝了一整天怕是不知道,外头都他妈翻了锅了……”祁胖子绿豆眼放光,唾沫横飞,“都说你和冷大人,嘿,真他娘是这个!”他伸出油腻腻的大拇指,用力晃了晃。
“说你们俩,一个运筹帷幄,一个深入虎穴,硬是联手把鬃雾岭那窝猪妖给连根拔了。叫什么来着?哦对,智平鬃雾岭!狗娘养的,说得可神了。”
“说冷大人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就等那猪妖婆上钩,而你老弟就是那最关键的饵,带着毒酒……故意让猪妖劫上山,然后里应外合。最后关头,你老弟更是神勇无敌,一刀就把那猪妖婆劈成了两扇案板肉,替咱平阳县除了这三百年没挪窝的祸根!”
祁胖子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胖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彩:“街头巷尾酒肆茶寮,谁不说冷大人神机鬼算,沈老弟你,”他嘿嘿笑着又竖起大拇指,“是这个。实打实刀口舔血的狠角儿,硬气!胖爷我听了,后腰杆子都觉得硬三分。他娘的,看往后哪个王八蛋嚼舌头根子,说咱平阳县持刀人光拿饷不干人事!”
他用力拍着沈危的肩膀,力道依旧让沈危晃了晃:“兄弟!这回你可露了大脸了。巡狩使大人明儿就到,肯定是来嘉奖你和冷大人的。胖爷我……”
祁胖子唾沫横飞叙述着,后面又提了给他办个庆功宴,但沈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智平鬃雾岭?
运筹帷幄?
深入虎穴?
里应外合?
沈危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了上来,瞬间盖过了腰腹间那火烧火燎的麻痒刺痛。
冷湛。
好手段。
他沈危在甬道里自污求生,抛出的毒杀之计,不过是火中取栗的挣扎。但这头冷面獬豸,转手就把它写成了锦绣文章。还把他沈危这个命悬一线的废物,硬生生抬成了深入虎穴的功臣。
好一个「智平」。
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用这满城风雨的美名,把他沈危彻底地绑在了冷湛的这艘船上。成了他冷湛「智平」之下最闪亮的那颗棋子。而巡狩使面前,他沈危除了顺着这「智平」的戏码唱下去,还能说什么?敢说什么?
沈危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场边。
秦戈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似乎更加锐利了几分,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冷冽,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凭你?
祁胖子还在兴奋地絮叨着晚上的庆功安排。
沈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腰腹的伤口在情绪激荡下又传来一阵尖锐的抽痛。他扯了扯嘴角,脸上重新挂起一丝混杂着疲惫和某种奇异光彩的表情,伸手拍了拍祁大川油腻的胳膊:
“胖子,晚上……有酒?”
祁大川一愣,随即绿豆眼爆发出更亮的光:“有!必须有!管够!胖爷我豁出去这个月饷银,也得给咱智平鬃雾岭的大功臣接风洗尘!”
“好。”沈危咧开嘴,露出白牙,“不过,你得帮我请两个人。”
“谁?”
“管库的王主薄,以及匠作处的张瘸子。若没有他们配合给酒水封签……”
说着,他目光越过祁胖子兴奋的胖脸,投向校场边缘。
秦戈已经重新开始练刀,依旧是那简单枯燥的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