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被抛弃的人
沪上的六月，溽热得像一床密不透风的丝绒被，裹着整座城市。
百乐门舞厅今日格外不同，往日里旋转的霓虹与喧嚣的乐声被一种奇异的肃穆取代。
正门上方，挂着大大的红色喜幛，“囍”字烫金，在午后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艳。
露伶心坐在二楼化妆间的镜子前，身上是量身定做的西式婚纱。雪白的蕾丝层层叠叠，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她是百乐门的头牌歌女，露伶心，一曲《贵妃醉酒》唱醉了多少达官显贵，一双明眸看透了多少风月场中的虚情假意。
可今天，她是待嫁的新娘，等待着她的良人，国安党少校营长，陈祈安。
“伶心姐，准备好了吗？吉时快到了。”小丫鬟怯生生地探进头，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露伶心微微颔首，目光落回镜中。
镜中人眼底有藏不住的期待，那期待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她常年冰封的心湖里，难得地燃起了暖意。
她爱陈祈安，爱他眉宇间的英气，爱他偶尔流露出的温柔，爱他说要带她离开这浮华漩涡，给她一世安稳的承诺。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表面是歌女，实则是那只在黑暗中穿梭的“孤雁”，背负着不为人知的使命，在各方势力间游走，传递着关乎家国存亡的消息。
她从不敢奢望真情，直到陈祈安的出现。他像一道光，照亮了她晦暗的世界。她甚至天真地以为，或许爱情能让她暂时忘却肩上的重担。
“祈安……”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婚纱上精致的花纹。
她不知道，陈祈安接近她的最初，心中揣着怎样的疑窦与任务。
陈祈安以为她是为东洋人卖命的间谍，是需要拔除的“眼中钉”。
而她，只沉浸在他编织的温柔情网里，毫无防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楼下隐约传来宾客的窃窃私语，那声音像细密的针，一点点刺着露伶心的耳膜。
吉时已到，新郎却迟迟未出现。
“怎么回事？祈安呢？”露伶心的声音有些发颤，抓住小丫鬟的手，“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脸色发白，支吾着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化妆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国安党制服的传令兵闯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出的号外，神色慌张地递了过来：“露小姐，您……您看这个……”
露伶心的心猛地一沉，预感到了什么。
她颤抖着接过号外，目光落在头版醒目的位置。
那上面不是关于她的婚礼，而是一张刺眼的结婚启事。
新郎：陈祈安，国安党少校营长。
新娘：林婉清，名门闺秀，父为国安党要员。
启事下方，还附着一张两人略显僵硬却姿态亲密的合影。
“轰——”仿佛整个世界在她耳边炸开。
报纸从手中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地毯上，却像一块巨石，砸碎了她所有的幻想与期盼。她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身洁白的婚纱此刻显得无比讽刺。
原来，那些海誓山盟，那些温情脉脉，都是假的？
他从未打算娶她，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陈家和林家两家是世交，对所有人公布过，若是两家孩子皆是男子结为兄弟，若是一男一女结为夫妻。林家的千金林婉清，依然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
而她，确是陈祈安，唯一公开过的爱人。
她等了他四年，盼了他四年，等到的却是陈祈安要迎娶林婉清的消息。
“他爹早就说过，我们两个是没有未来的……我还不信，还痴痴傻傻的想要等他。”露伶心看着镜中眼眶红了的自己，眼里有挡不住的委屈。
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她爱他爱得那样不顾一切，甚至愿意为了他，暂时将自己的使命抛在脑后。
可他，却在她最幸福的时刻，给了她最残忍的一击。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决堤，顺着精致的妆容滑落，在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道狼狈的泪痕。
露伶心的心口像是被生生撕裂，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想冲出去，想找到陈祈安，问他为什么，可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动弹不得。
楼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带着好奇、怜悯，甚至幸灾乐祸。
她露伶心，百乐门的当红歌女，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被军官抛弃，成了沪上最大的笑柄。
“祈安……你这样抛下我，让我如何活下去……”
就在她万念俱灰，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羞辱和痛苦淹没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同于国安党军人的铿锵，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没有那么尖锐。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里。
一个身着笔挺军装的男人出现在楼梯转角。
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英俊，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带着审视的意味，缓缓扫过现场。
他穿的并非国安党的制服，而是一种露伶心熟悉却又憎恶的军装，那是东洋人大和军的少佐军服。
来人正是那个东洋引以为傲，来到沪上不久的大和军少佐，浅野和也。
浅野和也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二楼角落里，那个穿着洁白婚纱，形容枯槁，泪流满面的女子身上。
他的脚步顿了顿，眸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一步步走上楼，无视了周围或惊恐或探究的目光，径直来到露伶心面前。
露伶心抬起泪眼，看到来人，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警惕和厌恶，随即是更深的绝望。连他也来看她的笑话了吗？
这个在百乐门见过几次，眼神总是带着某种复杂情绪看着她的大和军少佐。
“露小姐。”浅野和也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日语口音并不浓重，显然中文极为流利，“看来，你的新郎，失约了。”
露伶心咬住下唇，鲜血几乎要溢出来，她别过头，不想看他，更不想听他说话。
此刻的她，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鸟，只能任人宰割，任人嘲笑。
“他不要你了。”浅野和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刺中她的痛处，“但这不代表，你就该这样被丢弃在角落，承受这些不堪。”
露伶心猛地回头，眼中是燃烧的屈辱和愤怒：“浅野少佐，我的事，与你何干？！”
浅野和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那副倔强又脆弱的模样，心中那片因亡妻美智子逝去而冰封多年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眼前的这个女人，眉眼间，确实有几分像美智子，尤其是在这样脆弱无助的时候。
但此刻，他看着的，似乎不仅仅是那相似的容貌。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微微弯下腰，单膝跪地，在露伶心震惊到无法言语的目光中，伸出手，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却又隐含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露伶心小姐，既然他弃你而去，那么，你可愿意嫁给我？我，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一个安稳的身份，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露伶心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单膝跪地的大和军少佐。
嫁给他？这个她立场上的敌人？这个她本能地感到畏惧和排斥的男人？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浅野和也凝视着她的眼睛，重复道：“我说，嫁给我。至少，在我这里，你不会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他的眼神深邃，让露伶心看不透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是同情？是一时兴起？还是……别的什么？
她知道这很荒唐，简直是疯了。
嫁给一个大和军少佐，这意味着什么？
与她的使命背道而驰，甚至可能被所有人唾弃。
可是……她刚刚被她深爱的人，狠狠地抛弃在了婚礼现场，成为了全沪上的笑柄。
她的心已经碎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吗？
浅野和也看着她眼中的挣扎痛苦迷茫，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那姿态，在他身上，竟透出一种奇异的真诚。
露伶心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陈祈安的笑脸，闪过报纸上那刺眼的结婚启事，闪过自己孤苦无依的身世，闪过肩上那沉重的，不能言说的使命……
泪水再次滑落。
在别人眼里，她不过是下九流的戏子，良久，她睁开眼，眼中的光芒变得有些空洞，却也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看着浅野和也，用一种近乎破碎的声音，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