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第六期:杂志的湮没及其考察
《中国新女界杂志》已知出版总共六期,现有的研究最多只涉及前五期以及第六期的封面和目录,没有文献提到其已经获得第六期全文。这一现状极大地限制了对杂志的进一步研究和探索。2015年12月,笔者有幸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唐弢文库得见这一海内外孤本,现将其基本情况及一些简要的考察,先期报告给相关研究者。
(一)寻找《中国新女界杂志》第六期
台湾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77年出版的《重刊〈中国新女界杂志〉》一书率先刊出《中国新女界杂志》第一至五期杂志的正文,但删除了编者可能认为无关紧要的“本杂志发行定章”、“本社特别广告”、“本社各股友公鉴”、征文、课题征集以及商业广告等信息。事实上这些信息或放在刊首或置于刊尾,随着岁月流逝,都承载了许多值得珍视的信息,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认识刊物的筹办、发行、运营、改版等重要事宜。
2007年,线装书局出版的《中国近现代女学期刊汇编》收入的《中国新女界杂志》卷,价格昂贵,虽然收录内容更全备,但是也没有刊出第六期。第六期不存的原因,应该跟《中国新女界杂志》被禁有关。据冯自由所述,《中国新女界杂志》因刊出“妇女实施革命应以暗杀为手段”的信息,遭到当时日本警卫厅的取缔。杂志因被取缔、查封而停刊,直接导致今天我们难以查考到第六期杂志。
第六期杂志的缺失,使相关研究工作难以进一步展开。台湾杨锦郁在《〈中国新女界杂志〉研究》的附录中专门写道:“留日女学生燕斌等于1907年所办的《中国新女界杂志》,根据冯自由的说法,第六期出版后遭日警厅禁止发行,李又宁教授于1979年在台北重刊杂志时,也未见第六期,近日辗转得知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唐弢文库藏有第六期,判断应是海内孤本,幸蒙陈建功馆长、傅光明研究员及出版署辛广伟处长之助,得有该期之封面、目录、版权页,附载于本论文之末,以为读者参考。”这段文字是笔者能够找到的最早提及第六期所藏之处的信息,从这里也完全能够看出这一资料的重要性。
多方寻找的情况并不仅仅发生在台湾,祖国大陆学者也有这样的烦恼:“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尚有被禁掉的《中国新女界杂志》第六期珍藏本,目前为止只能从相关书籍中窥得第六期的封皮和目录。《中国新女界杂志》第六期以《妇女实施革命应以暗杀为手段》遭到当时日本警厅取缔而停刊。在2007年线装书局出版的《中国近现代女学期刊汇编》中的《中国新女界杂志》卷也没用第六期,国内外论文中只是简单地提到第六期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第六期是珍藏孤本,作者通过各种途径均无法借阅,寄希望于日后能亲睹到这一期的全部文本,以完善本论文的全面性。”虽然没有找到,但这些研究者给笔者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查找资料的线索。
2015年12月,笔者先从中国现代文学馆唐弢文库确认第六期确为其所藏,随后咨询好借阅手续,持单位介绍信经馆长批示,终于拿到第一期至第六期全部的《中国新女界杂志》。
(二)第六期内容要述
如图1-3所示,《中国新女界杂志》第六期的封面是杂志社小楼及院落的照片,主体是一座日式和西洋风格结合的二层小楼,旁边是碎石小路、一人高的竹栅栏以及新种不久的小树。大门右侧悬挂牌匾,以毛笔简单竖写“中国新女界杂志社”几个大字,看起来一副草创阶段的模样。事实上同样景致的照片也出现在第五期的封面之上,略微不同的是,此处字迹经过长时间的风雨侵蚀已经稍显漫漶;尤为重要的是第六期封面小楼中的三面窗户上分立着五位女士,神情肃穆,想必所立者当为杂志主编燕斌及其他杂志同人。
图1-3 孤本《中国新女界杂志》第六期封面
第六期的杂志按照第三期改版所做规划,依例分为图画、文论、演说、传记、家庭、教育界、女艺界、通俗科学、卫生顾问、文艺、小说几个板块,减少了议论文,突出了“实学”与“可读性”(见表1-7)。
表1-7 《中国新女界杂志》第六期目录
较之以前数期,因为杂志编务及经济方面原因,燕斌(炼石)所作的有分量的议论文锐减。除几篇记述故乡榕城桂林的诗作以外,只有一篇文章记录成女学校的毕业情况。本期其他重要论说文章不多,下面择其关键者略述一二。
本期中唯一一篇署名炼石的传记文章为《成女学校清国女学生部速成师范班卒业记》,炼石高兴地记述了成女学校第一期师范速成班毕业的情况。说高兴不仅是因为成女学校毕业生里有唐群英、张汉英等杂志社同人,也因为这些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子,将成为辽阔中国女子教育的星星之火,点亮中国女界。这样的尝试也将为中国女子留学教育开创一种模式,方便更多的女性接受现代女子教育,从而振兴国族。她异常畅快地写下这些寄语:“这一年的学问不是为个人学的,是为我那二万万女同胞学的。今日果然卒业了,以后振兴女子教育的责任,就要担负在几位姊姊身上。……以期我邦女学之发达,立国民母教为基础,扩张东亚文明之进步,与欧美并驾而齐驱。”
忏碧《妇人问题之古来观念及最近学说》一文从性与性别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出发,触及性的自然差异性和性别受文化、家庭以及教育环境影响所呈现的社会性。文中提到:
于生产养育之事,此甚非也。大约生产之事,宜专任男子为之,以偿女子生产之劳。……承认男女有特殊之生理,特其所以根据生理以论男女所以自处者不同而已。
男主女奴、男尊女卑,乃成习惯,既成习惯,即视习惯为自然,不复以此为可怪。……男女之间之精神上至差异者,皆教育及境遇之成效,非其根本之不相同也。故谓女子根本上劣于男子万万无之。
今即令男女各得自由职业,以自趋于所宜,然男子既以特殊之教育及境遇等等有优胜之势,则其就业也亦必京,就利益之途而得避于不获之路。因此以论,则女子教育为急矣。然其事为自破男女之限界始,盖男女之限界一破,则有大影响于教育上之价值,并以女子道德上之影响大足和缓男子之心性,遂令世界趋于和平之路。
忏碧文白交杂的修辞和叙事,让读者并不容易读懂,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女性受教育的程度。与之相比,许玉成畅快淋漓的演说《女子经济独立说》就颇有可取之处:
当今中国,国步艰难。女权堕地,危墙累卵。一发千钩(钧)的时代,我们中国四万万同胞,应负的责任非常重大;我们二万万女同胞,应负的责任更重。然而细看起来,我们女同胞,或为牛为马,惨不聊生,或害性伐身,任人压制,种种的人,居一大半。至拾说晓的自己应负责任的能有几个呢?不过是我们少数的几位姊姊妹妹们罢了。既然我们少数姊妹,先明白了道理,就不得不负这个责任。这二万万女同胞应负的责任,可不是应该我们几位姊姊妹妹全都担负的么。这责任重不重呢,大不大呢?我们几位姊姊妹妹,既然负这么重这么大的责任,岂可以不勉勉励励,大家想出些法子来。
这依然是杂志素有的国家主义女权观,认为女性不但有拯救自己的责任,也有挽救民族危亡之责任。同时,接受了现代教育和女权观念的新女性责任更加重大。更为关键的是,她接下去从朴素的因果论出发,极有说服力地告诉大家女子受压迫的现状,“千万不要只就表面上一看,就不问仔细,糊里糊涂的,乱吵乱闹,这种行为,不但枉费辛苦,并且从来没有成过事的”。其演说到此戛然而止,未完待续。但从演说的标题可以看出,她后面应该从“女子经济独立”的角度去揭示女子地位的提升和女权的振兴。这种观点在当时看来不但别出机杼,相比于更为宏观的“女国民”和更为功能化的“女学”,也来得更为深刻。
(三)杂志社经济窘迫并持续恶化
很遗憾,从内容上来说,在所有六期杂志当中,最后一期是很平常甚至有些平庸的一期。这固然与改版后因为照顾“可读性”和“实学”而扩大了家政、科普和小说等内容有关,但也许更重要的原因是杂志因为经济问题早已经陷入困顿。
对经营策略的生疏和杂志运营经验不足,几乎是从杂志一开始就显现了。第一期率先登出了一份十分紧急而略显尴尬的公示《看!! ! ! ! !本社紧要广告》:
本社前登布借股章程、通告书及广告内所预定报价,本每册二角,兹值第一期付印后悉仿中外各大杂志体裁,不惜工本务求精良,所选纸料尤为他杂志所无,以致成本过巨,每册二角除代售所八折外,所得不敷开支。本社统筹全局,为维持久远及更求进步计,特改于自第一期起,每册售价二角五分,预定半年者一元三角,全年者二元五角,从此永无增减。
第一期出版前,杂志通过借股章程、通告书和广告等形式在宣传时预告杂志售价2角,可杂志印完以后才发现入不敷出,只能临时调高价格。实际上,以第六期所发布的其他代卖各报的价格作比较(见表1-8),《中国新女界杂志》售价2.5角是其中最贵的。
表1-8 杂志所刊代派各报价目
资料来源:《本社代派各报价目表》,《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6期。
尽管如此,杂志依然卖得很好。参看本章第一节的数据,与全国的综合性报刊相比较,《中国新女界杂志》的销量依然名列前茅。可见杂志文章的质量很高,而且切中时代的命题,很受读者欢迎。
即便这样,杂志还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在出版完第三期以后就开始脱期。不得已,第四期又刊发《本社特别广告》以为说明:
本社杂志自经炼石女士燕斌创办以来,颇蒙海内外学界欢迎,销路之广已及五千余册,诚非初料所能及。惟前因特别事故以致未能如期出版,迟愆之咎,诚无可讳。兹得河南尉氏县刘女士之赞成、增助资本,以扩社务。现已增聘干事,一切大加改良,准于西历八、九两月内,定将五、六、七、八四期杂志相继发行,西历十月为始,以后每月按期出版决不延误。
这是杂志第一次出现停刊,但不是最后一次。虽然杂志社誓言“决不延误”,但杂志的实际运营真的是对女权满腔热忱的燕斌“非初料所能及”的。公告中说明打算于“西历八、九两月”出版已经积压的以后各期,以此推算,本来应该5月出版的第四期出来的时候应该已经在该年7月。
经济上的困难似乎在持续恶化,再次脱期的第五期只得又一次刊发了一篇更长的《本社特别广告》:
本杂志第四期出版后,本拟将五、六、七、八等期,于八、九两月,一律发行。俟因预算各期印刷等费,至年终出至第十一期止(每期出版五千册)。其为日本印刷所所得者,共需日金三千八百余圆之多。而内地代派之报费又不能按月寄付,有出无入,何以持久。故于西历八月起,即倡议筹办印刷部。嗣以基金不充,改与同志数人出资合办中国新女界社合资印刷所。经营七十余日,始克告成。
夫所以自办工厂,原为维持利权、弥补漏洞而设。故此数十日中,各期全稿虽已告成,仍迟迟未由日本印刷所出版者,正为此耳。今工厂已成,自第五期起,统归此处印刷。工程迅速,自不待言。预计西历十一月、十二月两月以内,必可赶出至第十一期,此乃确有把握之事,与听命于日本印刷所者不同,毫无延误,可以预决。
本期杂志之出版延期,实由拟节经费、主持久远起见,别无他故,用特声明,祈阅者鉴谅为幸。
按文中说法,本来应该6月出版的第五期,出来的时候应该已经是当年的10月了。延迟的这几十天,燕斌等人忙于四处筹集资金,与人共建中国新女界社合资印刷所。为什么要先建印刷所?因为在日本人的印刷所印刷,所耗资金过巨,致使入不敷出。杂志一期发行5000册,每期2.5角,代售所8折,四期共收入4000元,况且国内代售所还不能按月寄付;而单印刷一项就急需3800多元,杂志社已经无法维持。
中国新女界社合资印刷所真是在资金异常匮乏、杂志出版数次延期的不利状况下最后组建完成的,燕斌等人内心的欣喜之情可以想见。因此,第六期封二就以加了无数个感叹号的文章《看看看!! !东京留学界之中国印刷所出现!! ! 》,宣告印刷所的诞生:
自东京留学界发达以来,我同胞孜孜以输入新智识为急务。于是掷金钱于日本活版所者,比年以来盖已百万余元,所益固多、所损亦云巨矣。虽云吾中国地大物博,为购换文明计,此区区者原不必吝;无如文语既异,情感难通,因而欺骗、留难在所难免,时涉讼层出不穷。当此国危时急,吾同胞徒消耗其有用光阴已觉可惜,况复以高尚人格日津津与市侩较短长,所失宁有崖乎。敝(鄙)所有鉴于此,特不惜重资购置机器,修筑工厂,招集匠役,刻已告成。凡厂中司事,悉延学界中谙印刷事务者任之。机良字美,工程迅速,凡学界诸君出版书报,均可承办交涉,便利价廉,工美且无隔阂不同之患。较之仰赖外人受其牵制,难易奚若哉!吾知热心君子必有乐观其成者耳。
三大特色:
1.本工厂系由中国新女界杂志与本国数人合资所创办,实无丝毫外股,与日清合办者不同,故不致侵我主权。
2.监厂及外务各员,悉用华人,款接来宾,务极和洽,无文语不同之患。
3.本工厂现购备上等机三台,瓦斯原动二马力机一台,四号活字七十余万枚。二、三、五、六、七、八号,共三十余万枚。其余附属各种花边纹线,一应俱全。现役工匠二十余人,凡活版、凸版、色刷、写真制版及印刷、洋装并制,一切交易俱价廉工美,城市迅速,将来业务发达仍当大加扩充,泛应诸务。
本工厂现设在中国新女界杂志社后面,凡蒙诸君赐顾,请即驾临当面交涉最为便利。
中国新女界社合资印刷所谨启
虽然只是一个刚成立的印刷所,但大家的民族自豪感跃然于纸上。印刷所在日本的成立,于这群年轻的女权主义者看来,关乎国家的独立、民族的自强,关乎中日之间的潜在竞争和编辑出版的自由和主权。总之,有了自己的印刷所,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维持利权”,保证编辑工作的独立性、印刷的经济实惠和时间的可控。此外,还可以借此出版著作、做些经营、谋些收入。在第六期就发布有《本社出版书籍预告》,中有《泰西妇女通览》《哀音》《家政学讲义》《家政日用化学新书》《欧美女子立身传》《欧美女子教育》《法国救亡女杰如安传》《女子中学校用中国历史必要参考书》等。这些书一方面是过往杂志相关著述的结集,可以借此继续加强女权宣传;另一方面则可以扩大经营,“弥补漏洞”。
(四)杂志的湮灭
从杂志创刊开始,燕斌等人就积极通过合股、募捐、广告等多种方式,戮力维持杂志运营。前面已经说明,杂志创刊之前,就已经推送广告,并积极筹措借股等事宜。每一期的前面都固定有“赞成员”一栏,所列都为杂志捐助者和贡献者。到第六期,名单列了十几页,可见捐助之广、杂志影响力之大。在《社章录要》中,杂志社对此进行了说明:
凡捐助本社经费十元以上者,俱推为名誉赞成员,均列本杂志内,以彰公义。
凡为本社任(1.经收股份,2.代筹销路,3.代售全年二十份以上不取折费,4.调查事实,5.搜罗稿件,6.助理校对、发行、交涉等事)之义务者,俱推为义务赞成员登列本杂志内,以彰公义。
凡赞成本杂志,认借股份者,俱推为赞成员。其中途愿以股份改作捐助者,则将赞成员取消、登入名誉赞成员内。
杂志的赞助者分为三类:赞成员、名誉赞成员和义务赞成员,分别是杂志的股东、捐助人和义务工。捐助人和义务工是专为杂志奉献,不计报酬的;赞成员是杂志的股东,他们需要定期回报、“清偿取款”。杂志的建立有赖股东们的资金支持,但股东们到期清偿取款也会让杂志濒临破产。杂志要运营和分红,也得对股东们有所交代。因此,杂志分别于第四期和第六期两次对杂志股东发布公告,其中第四期的《本社各股友公鉴》如下:
启者:本社前借入各股,按原章所订,系于第六期杂志发行时,分期清偿。兹定于西历九月十五日午后二时起开会,于锦辉馆照章归还第一期股金,届期请借股诸君各持股据亲临,凭票取款,是所至盼。
事实上,杂志第五期出版时已经到了10月,第六期杂志则延宕到11月。其间资金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所以9月15日开会归还股金的约定只能付诸东流了。因此,第六期杂志只得再一次发布《本社借股诸君公鉴》:
本社前借股金时,原定于从第六期发行起,分期偿股。今为维持久远计,创办印刷所,除蒙同国数人出资相助外,所有本社资本,悉以加入,方得成立。以故社中经济异常困难,如必即刻偿二千余元之股金,力实难支,谅为诸君所公鉴矣!今除第一期股金业已偿过者不计外,其余未偿各款敬请诸君为始终扶持本社事业起见,特别展限。俟至阳历一千九百零八年四月,望前各持劵到本社核算,一律偿清,决不有误。特此谨告!
读到这里,不禁为百年前女界报人办刊之不易无限唏嘘,也对其志业之坚定执着感到由衷敬佩。文中充满愧疚与无奈:“社中经济异常困难”“力实难支”,对已经延宕的清偿需求则几近哀求:“敬请诸君为始终扶持本社事业起见,特别展限。”即便这样,仍只能把本应9月偿还的款项推迟到来年的4月。股东是否接受,我们已经不可知。但无疑的是,杂志再一次没有完成“十一月、十二月以内必可赶出至第十一期”的承诺,于第六期完成后即停刊。
冯自由在1948年出版的《中国革命运动二十六年组织史》中提到,“此月刊……出版至第六期,以论文有《妇女实行革命应以暗杀为手段》等标题,被日警厅禁止出版”。但翻看第六期全部文章,并无相关内容。判断该文或者出于可能的第七期以后(因按燕斌的计划,10月将连续出版包括第六期在内的好几期),或者可能如上面分析的:杂志因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