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性别:现代中国的性别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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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炼石补天:杂志的编辑、出版与发行

清末女报的群起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而是那个维新变革时代的珍贵写照。本节将在这一背景下,结合史料勾勒杂志主编的生平、著述与思想,并简述杂志的编辑、出版和发行的情况。

(一)创刊的背景

《中国新女界杂志》由燕斌等人创办于1907年的日本东京。其间专制王朝倾覆、排满革命风起云涌,学生群起留洋、社会风气瞬息万变,各种宣介新思想的报刊和社会组织纷纷成立,有学者赞道,“1907年确可谓中国女报的黄金时代,其异彩纷呈令人惊叹!”夏晓虹:《晚清女报中的国族论述与女性意识——1907年的多元呈现》,《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

相较于以前的王朝,清代妇女的地位及其生活尤其卑下扭曲,在甲午战败以后,改变妇女命运以促进民族整体强盛的呼声日益强烈。陈东原在其1928年出版的著作《中国妇女生活史》中指明:

 

宗法社会中有一最特殊而最不平等的观念,便是妇人非“子”。子是滋生长养之意,是男子的专称,是能够传宗接代的。妇人不过伏于人罢了;人就是第三者,是他人,所以妇人是伏于他人的;夫人是扶助他人的,自己没有独立性。……由于这种观念,所以女子无人格,只能依男子而成人格,所谓“阴卑不得自专,就阳而成之”。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第2页。关于清代妇女遭受的压迫更为剧烈,陈东原也语带讽刺地指出,“清代学术文化,集了有古以来的精英,这时的妇女生活也把二千多年来的生活加重地重演了一番”。

 

“妇者伏也”,妇女非但是第二性的,简直是无人格的。所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即是如此。于是,中国妇女自古以来就承受着男人纳妾、贞操和缠足等非人的束缚,而且这种束缚到了有清一代,积弊日深。

因此,中国的女权运动从一开始就和国族革命紧密结合在一起。尤其是甲午战争的失败,彻底警示了中国人民。特别是中国妇女意识到在民族危亡的背景下,“男子且不保”,妇女哪可凭依?女性和男性一道奋起,不但可以使二万万女性同胞成长为“新国民”,更可以推动全体四万万同胞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妇女运动“真正维新的开始是在甲午战后。光绪二十年(民国前一八年,公元一八九四),中国因为朝鲜的原故,和日本打仗,中国的海陆军,被日本打得一败涂地。次年三月,李鸿章含恨忍辱,到日本订了《马关条约》二十一款,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便一下崩陷了。这才引起国人的注意,发愤图强的声浪弥漫了全国;这才有人想到西洋文化也有他的好处;妇女生活也才随着有改变的倾向。从这时起到辛亥革命以前,我称他为‘新潮之结胎时代’”。参见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第314~315页。1904年秋瑾也发表演讲《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诸位晓得国是要亡的了,男人自己也不保,我们还想靠他么?我们自己要不振作,到国亡的时候,那就迟了。”“天下事靠人是不行的,总要求己为是。”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新妇女运动肇始于甲午战争的战败。于国家倾覆、民族衰亡之际,鼓吹妇女运动,希望救国家民族于水火,这才是20世纪初女界革命思潮兴起的根本原因。

革命的浪潮风起云涌,发其先声的报刊宣传则往往集中在东京和上海两座城市。原因在于,一方面,这是两个国家对外开放的最大口岸,西方思想密集传布,现代报纸、杂志林立,各种新兴思潮暗流涌动;另一方面,东京和上海是20世纪初期中国留洋学生的集散地,人们组织起许多排满革命或者女权革新的机构和组织。

实际上,1906年在杂志出版的前夕,中国留日学生已经达到8000名左右。“中国留学生人数逐渐增加,一八九九年增至二百名,一九零二年达四、五百名,一九零三年有一千名;到了一九零六年,有谓竟达一、二万名之多。据笔者研究的结果,一九零六年留日学生实数约为八千名左右。”参见〔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林启彦、谭汝谦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2,第1页。在这期间,女界书刊、报纸和社团组织群起。笔者经过尽可能的统计发现,从1898年由康同薇等人主笔的中国第一份女报《女学报》至1907年《中国新女界杂志》创办这10年间,各地陆续出版的女子报纸、期刊有18种之多,其中在东京和上海创刊的最多,各有6种,北京、广州、番禺等大城市和沿海城市各有若干(见表1-1)。

表1-1 清末女子报刊一览(1898~1907)

资料来源:张静庐著《中国近代出版史料》,中华书局,1957;戈公振著《中国报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谈社英著《中国妇女运动通史》,妇女共鸣社,1936;沈智著《辛亥革命前后的女子报刊》,中华书局,1983,第2020~2021页。

这些报刊当中颇有些开风气之先,影响以及海内外者。1898年,中国第一份女报《女学报》的主办方是由康有为和梁启超支持的中国女学会,主笔为康有为的女儿康同薇以及梁夫人李蕙仙等。1899年,16岁的陈撷芬创办《女报》(后易名为《女学报》)并在日本加入横滨“三合会”; 1903年,金天翮的《女界钟》出版;1904年,丁初我创办《女子世界》,希望借此伸张女权、普及女学;秋瑾在日本发起成立了天足会、共爱会,1905年回国后在上海创办《中国女报》, 1907年又出版《神州女报》; 1906年,李元组织了“留日女学生会”,燕斌、唐群英任书记,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翌年燕斌等创办了《中国新女界杂志》。冯自由在《中国革命运动二十六年组织史》中写道:“此月刊为留日河南女学生燕斌、刘青霞所发刊,朱炳麟任发行人,实为留日女学界组织女报之先河。”社团组织在中国和日本也是遍地开花,有学者统计,清末民初共有35个妇女团体,包含政治组织如“共爱会”,教育组织如“留日女学生会”,职业组织“女界自立会”,福利组织“卫生讲习会”,社会运动组织“女子后援会”等。参见沈智《辛亥革命前后的女子报刊》,中华书局,1983,第2036页。

(二)主编燕斌其人其事

《中国新女界杂志》的主编、发行人兼主笔燕斌原籍河南,生于1870年。燕斌创立杂志时37岁(虚岁39),她去日本留学刚三年。关于她的生平故事,现存资料不多,不过就她自述可知,她也许出身官宦家庭,幼年随父在桂林长大,自小接受良好教育。在杂志的最后一期即第六期中,燕斌连续发表五篇诗文,对故乡桂林及其山水进行了深情的回忆,如《题粤西杂志象山写真图》《题粤西独秀峰》等。燕斌还自述了一件她十几岁上学时发生的小事:“十余岁时同窗课读,每披阅史鉴,同慨人事之不平。读大家《女诫》,尤窃相议之,以为女子亦人类,何卑弱乃尔。或谬乎?以质惇德公,每遭呵责,谓小女子竟诽谤古人,遂不敢明言。然他年提倡学说,扶植女权,为女同胞谋幸福之心,自此已盘结于脑际矣。”“吾有生三十九年”,“[罗瑛] ……随父惇德公宦游桂海,遂长于粤西。……女士与余为总角交,长余三岁,呼之以姊”。炼石:《罗瑛女士传》,《中国新女界杂志》第5期,1907年。夏晓虹认为燕斌创办杂志时“年三十九岁”,有误。参见夏晓虹《晚清女报中的国族论述与女性意识——1907年的多元呈现》,《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改良积俗、还权于女性,这样的志向和抱负深藏在燕斌心中凡20年,终于在其成为杂志主笔时一抒胸襟。

1895年,25岁的燕斌离开桂林。《题粤西杂志独秀峰图》自述:“一别榕城十二秋,昔年壮志几时酬。”参见《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6期,1907年8月。那个时代的女性在这样的年纪远行,多数是婚后与丈夫的迁居。具体的故事已不可考,但可以确定的是燕斌在去日本留学之前,曾经在北京跟随京师女学卫生医院院长廖太夫人邱彬忻学医。邱彬忻在1904年于北京宣武门外珠朝街寓所开办京师女学卫生医院,1906年组织成立中国妇人会,这是中国第一个红十字会性质的近代女性救济团体,其宗旨是“凡属公益之举、急难之事,本会当力谋所以扶助救济之道。隐然以赤十字之苦心,为进化合群爱护同胞之表现”,当时影响很大。中国妇人会在北京设总会,在天津设立北洋分会,在上海设立南洋分会,1907年由燕斌在日本组织东瀛分会。“本社总经理燕斌女士素精医学,廖太夫人之高足弟也。近按来函得悉廖太夫人现由沪返京,将从事于女界实业之经营且嘱运动在东会员,组织东瀛分会。”参见《中国妇人会章程附纪略》,《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5期,1907年4月。

1905年,燕斌35岁,在并不年轻的情况下,她远赴日本,入东京早稻田同仁医院学习医学。篠櫽:《论女界医学之关系》,《中国新女界杂志》第1期。事实上,这是日本同仁会在1906年2月于早稻田大学开设的东京同仁医药学校,其办学主旨是“为清国留学生之将来,愿充医师、军医、药剂官、药剂师,教授医学以期速成”。开始只招收中国留学生,自1908年夏开始增招日本学生,并修订“学校规则”为:“本校直接的事业是医学教育,但其精神却是以协助母会推进东亚的文明为己任……定能协助我帝国的发展。”〔日〕山口秀高:《清国开发和同仁医药学校》,《同仁》1906年第2期;〔日〕穗坂唯一郎:《同人会四十年史》,同仁会,1943。转引自丁蕾《日本近代医疗团体同仁会》,《中华医史杂志》2004年第2期。实际上,这所学校已经由一个向中国传播医学知识和教育的民间机构,逐渐转变为一个协助日军对外扩张侵略的医疗团体。

当然,燕斌等留日学生也借此机会成立了自己的组织“留日女学生会”,以普及女权、振兴民族。据燕斌自述,这一组织成立的宗旨是“终愿共牺牲个人之私利,尽力致死务,为我女同胞除奴隶之徽号。革散沙之性质,以购取最尊严壮丽无上之位置,勿使至廿世纪之中,尤不入世界优胜民族之列也”。炼石:《中国留日女学生会成立通告书》,《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2期。为了将自由平等还给中国女性,推动国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会员们可以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燕斌在《中国新女界杂志》中多以“炼石”为笔名,此处有深意。“炼石”一词出于女娲炼石补天这一中国妇孺皆知的古代神话传说,《淮南子·览冥训》中写道:“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从中可以解读出燕斌自许的几个特点:女性;创造新世界;女性主导;危难之时拯救世界、化育万物。这些不正是在民族危难、女权沦丧的时代背景下,一个女性、一份杂志最可以期冀的吗?

除“炼石”以外,燕斌在杂志中应该还使用了另一个笔名“娲魂”。有多位研究者也做此推论,参见夏晓虹《晚清女报中的国族论述与女性意识——1907年的多元呈现》,《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原因在于“娲魂”与“炼石”的所指相同。两个笔名同时出现在六期杂志之中;文章笔风和内容相似,比如“炼石”著有《补天斋丛话二则》《美国女界之势力》,“娲魂”则写有《补天石卷》《欧美之女子教育》等。从表1-2可以看出,燕斌各期发表的论文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女性学说的阐发;(2)国外女界状况介绍;(3)留日女学界近况;(4)医学科普;(5)诗文。作为主编和主笔的燕斌,应该说发布了杂志最重要的研究议题和女性学说,在这些文章中引领了杂志的主题和方向。她发表的文章数量多、篇幅长,多篇连载,凭借杂志发行量的扩大,在中日女界和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表1-2 燕斌在六期杂志中发表的文章

续表

(三)杂志的编辑、出版与发行

晚清女报集中出版,刊名的重复率也很高。如前所示,刊名无非《女报》《女学报》《神州女报》《中国女报》《女子世界》等,与之相似的还有金天翮出版的名著《女界钟》。典型的“如《女学报》《女报》都有三次以上的使用机会”,其希望戮力建立的“女界”“只有通过‘女界革命’才能实现,兴女学、争女权正是‘革命’实现的两个基本途径。……因此,‘女子世界’最简单的定义,也可以指谓女权伸张、女学普及的国家”。丁初我在1904主编的《女子世界》也是努力探寻一个“新女界”,但它建立的基础是“女子者,国民之母也”,即女子天然的生育能力,经过改造人格、增进知识,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国民之母”。详细讨论参见夏晓虹《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97~107页。

虽然目标相似,但每个刊物的出发点和实现目标的途径迥异。《中国新女界杂志》认为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女界黑暗,则虽男界开明,亦只得谓为半开化国;而况女界黑暗者,其男界必无独能开明之理”。在这样一个半开化的国度里,女性徒有“形质”而无国民之精神,所以“有民等于无民”。一半之国民如此,当然有碍国运进步和国家强盛。怎么办呢?效仿西方和日本为女子开设新教育,培养新道德,开发新思想,养成新国民精神,如此这般才能造就新国民,并最终建成“新女界”。“中国虽有多数女国民之形质,而无多数女国民之精神。则有民等于无民。”“必发挥其新道德而活泼其新思想,斯教育一女子即国家真得一女国民……十年以后如谓中国女界不足与欧美争衡者吾不信也。”“然则新女界杂志之出世……未始非改良积俗造就国民之一助已。”炼石:《发刊词》,《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1期。这既是燕斌本人的女权主义理路,同时也是《中国新女界杂志》一以贯之的办刊思路。

刊名既然定了,《中国新女界杂志》于1907年2月5日正式出版发行。第一期的封底注明:“全年十二册”,是为月刊;零售每册二角五分,邮资一分,以零售价和邮资比来,杂志卖得颇不便宜;广告一期半页六元,一页十元,“惠登广告以皆半页起算,刻费先惠、长期酌减”,杂志一开始就有经营的理念,但从所出几期看来,广告寥寥、效果不彰;编辑兼发行人为“炼石女士”燕斌,两个名字在此并列,足见燕斌对振兴女权的果决;发行所在地为日本东京市牛込区马场下町廿番地;印刷所在地为日本东京市神田区中猿乐町四番地。发行和印刷场地多变,可见出版这本杂志不容易,也更见燕斌等人建设中国新女界的决心和毅力。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们在此翻开这薄薄的一页封底,杂志主办者的殷殷之心好似依然可见。百年前中国女性推动女界革命和国族强盛的努力和抗争,值得钦佩。

杂志发行以来,销售情况看起来很不错。出第二期时封底注明了中、日两国代售所的地址和名称,方便读者订阅交流。日本东京有6家固定的代售所,中国国内的代售所分布在12省,共19家,应该是杂志创刊后的一个很大的成绩,也是对杂志的编辑和作者很大的鼓励。到第三期时,国内的代售所已经增加至18省的26家(见表1-3)。在一个前现代的没落王朝,能够拥有如此的发展速度,说明杂志思想深刻、立意高远且切中了时代的脉搏,同时也表明在那样一个背景下,落后的中国确实如饥似渴,国人需要从这些海外的信息中汲取营养,推动男女平等,振兴衰亡中的国家和民族。第四期《本社特别广告》特别说明“本社杂志自经炼石女士燕斌创办以来,颇蒙海内外学界欢迎,销路之广已及五千余册”,《本社特别广告》,《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4期。这在当时真是一个相当令人惊叹的销量了。

表1-3 《中国新女界杂志》国内代售所分布情况

1907年年底,新加坡《中兴日报》有统计显示,《中国新女界杂志》共发行10000份,远多于同期著名的《复报》《天义报》等,仅次于《民报》的12000份(见图1-2)。1905年创刊于东京的《民报》是中国同盟会的机关报,先后由黄兴、宋教仁和章太炎等主持,是当时一个著名的大型月刊,也是革命派在海外的主要宣传阵地。而柳亚子主持的《复报》1904年创刊,取“光复中华”之意,进行反清宣传,在当时也颇具影响。由此也可以看出《中国新女界杂志》的广泛影响。这充分说明杂志的思想新锐,有崭新而深刻的内容;同时,其文白兼容的文体适合传播,男女皆宜;更为重要的是,它切中了社会思潮的要害,普及了男女平权的学说,振奋了国族复兴的精神,为全体国民重铸了一个崭新的“女子世界”。

图1-2 晚清报刊发行量对比

数据来源:新加坡《中兴日报》戊申年(1908)正月廿三日,转引自杨锦郁《〈中国新女界杂志〉研究》,硕士学位论文,铭传大学,2005。因年代久远且统计标准不明,此数据仅供参考,望读者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