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性别:现代中国的性别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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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女国民:民族危亡下的国族叙事

革命是这个时代的主题,而女界革命是这一时代潮流中最美的一朵浪花。国家富强、民族兴亡,好似女权论述中逃不过的责任、义务,成为女报论述普遍性的基调。这一节将主要谈一谈杂志的核心“女子国民”问题。此外,本节将以杂志具体文章为指涉,揭示在中西/中日转译过程中作者主动加入的国族叙事。

(一)在民族革命中改造女界

清季民初,民智渐开,时人对于废除缠足和纳妾,鼓吹女学女教这些老调子没有以前那么热心了。一方面,随着国门打开,西洋文化风俗进来,以及先进知识分子的宣介,人们已经逐步认识到这些事情的正当性;另一方面,人们已经不再满足于这些外在的行为,而认识到只有从政治制度上进行革命,女界才能从本质上焕然一新。“到廿世纪初年,关于妇女改造的方法和目标,已经有了显著的进步。妇女改造不再只限于废缠足、兴女学,而且包括积极的参加政治活动,也就是排满革命。”参见李又宁《中国新女界杂志重刊序》,载《重刊〈中国新女界杂志〉》(1~5期),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77。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不少早期的女权革命者加入了在日本成立的同盟会,希望通过“排满革命”来实现女权革命。但囿于中国的合法政府仍然是清政府,所以诸多的论调无法阐明。因此杂志中反复阐述的“女国民”“论女教”“国民母”等作为显性叙事,其隐形书写则是追求自由民主的国家革命。许慧绮就此论述道:

 

清末新女性的意识,与妇女解放的思想,起源于时人的民族危机感及对富国强兵的诉求,革命被视为妇女不应自外的重要志业。当时多数革命知识分子,无论男女,强调的是女性不同于以往的职责,女国民、女豪杰之类的思想笼罩当时社会。相较之下,诉诸反强权、打倒三从等激烈手段的言论,在反满政治革命的口号高过一切的清末阶段,时机尚未成熟。处身革命的新女性们,在情势引导下,以认同国家为先。许慧绮:《“娜拉”在中国: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变(1900S~1950S)》,台湾政治大学历史系,2003。

 

因此,清末的女子革命在内在运动和外在环境的双重挤压下,出现了改造身体—女子教育—精神重塑—建立革命运动组织—政治制度重建的系列发展理路。诸多的革命志士和思想先驱走在时代的前列,通过创办报刊、成立社团组织,扩大宣传、形成团体、汇聚力量,逐渐推动形成女权运动与排满革命、反殖民抗争相结合的民族民主革命。《中国新女界杂志》的创办,就是蕴含在这样的思潮之中。

民族革命的思潮具体反映在女界,一时间激起了不同阶段、不同知识群体的反应。首先是“女祸论”或者说“罪女论”,称愚昧孱弱的中国女性应该对国家的落后负责任。张之洞认为,中国两万万妇女因为缠足而“废为闲民谬民”,“不能直立,不任负载,不利走趋,所作之工,五不当一”;胡彬则在《论中国之衰弱女子不得辞其罪》中呼吁,“夫二万万女子,居国民全数之半者,殆残疾无用,愚陋无知,焉能尽国民之责任,尽国家义务乎?”张之洞:《张尚书不缠足会叙》,载张玉法、李又宁编《近代中国女权运动史料》,传记文学出版社,1975,第847页;中华全国妇联妇女运动史研究室编《中国近代妇女运动历史资料》,中国妇女出版社,1991。

把国家衰弱的现实推诿给身体“残疾”、缺乏教育的女性,一方面反映了男权对社会思想的宰制,另一方面许多女性也持有类似的观点,说明了时人对改变女性从而改变中国的迫切心情。这些国族观念和女权思想的厘清仍有待理论家和实践者的反复探索。许多人自然地去援引西方的理论,燕斌却不以为然:“从来发明学说,与医生下药一样,病症不同,自然药味也不同。……如尽以欧美的学说,抄袭来用,是不能切题的。所以必定要自己去发明才好。”怎么发明呢?仍是要集中在“女子国民”四个字。

(二)女子国民与国族主义宏大叙事

燕斌在《中国新女界杂志》第一期就特别强调,“本社最崇拜的就是‘女子国民’四个大字。本社创办杂志的宗旨,虽有五条。其实也只是这四个大字”。炼石:《本报对于女子国民捐之演说》,《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1期。第二期开篇即有文章《女界与国家之关系》,其中说道:“积人而成家,积家而成国。……人者何?男女两界而已。无男而仅女,无女而仅男,皆不成其为国。”炼石:《女界与国家之关系》,《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2期。燕斌办刊一开始就意识到,在这样的时代中,女性以及女子教育、女性解放都与国家的改革、民族的命运血脉相连。女性强则国家强,女性黑暗则国家黑暗。所以在杂志的“五大主义”中,无论是新学说、新文明、新道德还是新社会等,都是为了培育女性成为新国民。

“女国民”成为当时的一股热潮,人们对此真是到了为之歌颂的地步。1904年,丁初我主编的《女子世界》即发表《女国民歌》一首:“壮壮壮,同胞姊妹气概都显昂。光复旧物如反掌,莫笑吾辈狂。胡尘必扫荡,大唱男降女不降。”佛哉:《女国民歌》,《女子世界》1904年第6期,1904年6月。其中巾帼英雄豪气漫天的气概,于今也可以感受到。《中国新女界杂志》第五期署名雌剑者也作《女国民》歌八首,其中写道:“风风风,大地文明,气运渡亚东。独立精神旭日红,自由潮流涌。女权世界重,公立平等天下雄。……砥柱作神州,鼓吹国魂让我俦。……暮气弥大千,祖国前途担我肩。”雌剑:《女国民八首》,《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5期。较之《女子世界》,其立场相对温和,着重点明“文明”“独立”“自由”“女权”“平等”“国魂”“祖国”等新词,希望以西方之新思想推动女权之独立自由,“鼓吹国魂”,从而开创祖国之未来前途。

可实际上,西学东渐带来的这些新观念,当时的读者甚至作者都不甚明白其中深意。就好似当初中国着力引进的自由、民主观念,根据林毓生的分析,人们“主要不是为了自由,也不是为了民主。因为他们并不很明了自由与民主深切与复杂的内涵和问题;从他们的教育背景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希望引进自由与民主的观念,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可以使中国国富兵强,这样可以解决内忧外患的问题。自由民主知识是他们认为的富国强兵的手段”。林毓生:《中国自由民主运动的回顾与前瞻》,《中国论坛》1986年第3期。诚如其所言,在国家危亡、民族困顿的时代,宣传者们把妇女解放当作国家富强的手段,而所有的学说和译介,都经过了现代性和国族论述相结合的意义再造。

杂志中的许多文章特别是西方女杰的传记,多翻译自日文著作,并经作者有意地改造重述。如表1-4所示,在9篇女杰传记中,前6篇都来自日本众议院议员根本正(1851~1933)于1906年出版的《欧米女子立身传》,第7篇来自中内义一的《惹安达克》,后两篇来自《世界古今名妇鉴》。这些日文著作原本多表现这些女杰的“贤妻良母”和“仁惠慈善”形象,但经杂志转译为中文以后,这些特点被删除或削弱,代之而立的是“国家文明之原素,视女子教育之发达如何”,女杰们奋斗目标的是“牺牲一己之生涯,为国民谋幸福”这样的国族论述。灵希:《美国大教育家梨痕女士传》,《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2期。各类女报翻译日文著作以后,如何变换而为国人自己的论述,详细讨论参见夏晓虹《晚清女报中的西方女杰——明治“妇人立志”读物的中国之旅》,《文史哲》2012年第4期。杂志成功地将原有人物及其故事进行国族主义改造,使每个女杰都成为爱国主义的行动者。

表1-4 《中国新女界杂志》中传记文章的日文出处

资料来源:夏晓虹著《晚清女报中的西方女杰——明治“妇人立志”读物的中国之旅》,《文史哲》2012年第4期。

对于燕斌来说,效法欧美女界新风改造中国女界,其意义不像西方一般是建立在个体的自由独立之上,而是国家主义或者集体主义的。改造女界新道德有许多好处,“第一件是女子的新道德,若果然发达了,便可以与男子同具有国民的资格,尽一分国民的义务,国家便可实在得着女国民的益处了”。“从前女界的位置,是与国家毫无关系的。”而“担任国民义务,必先富于爱国思想”。第二件是有了新道德,“一般的人格都高尚起来,就家庭上说,便成了幸福家庭;就社会上看,便成了文明社会”。“对于丈夫,以平等的待遇,交相敬爱”,“可以同做事业,互相辅助”,“那家庭的快乐,是莫可言喻了”。炼石:《本报五大主义演说》,《中国新女界杂志》1907年第4期。再造新女界的意义一是为国家尽义务,二是为家庭谋幸福,偏偏遗漏了女性自己。看似援引西方的理论和事例,实则说出了自己的理解和心声。这样的意义再造,既是因应革命潮流和西洋文化的有意改变,同时也是另一种变形的无意识的男权思想在女权叙事中的隐形书写。

(三)国家/个人:女权叙事的中西转述

国族宏大叙事和个体权利的伸张,是《中国新女界杂志》所代表的晚清女权言说与西洋学说最大的分野。所以当燕斌把“女子国民”四个字大写的时候,事实上“女子”二字相比较而言被小写了。因此,李又宁说道:

 

晚清提倡新妇女的言论和活动是爱国救民运动中的一部分。改造妇女主要是为了兴国强民,并不是纯粹基于天赋男女平等权利的信仰。“权利”原是一个西方的观念,在中国传统的政治和社会哲学中,是不存在的。……大概而言,欧美女权运动的理论根据,从十九世纪以至今天,是天赋男女平等权利的观念,妇女争取自由和平等,不一定是为了救国救民,而是为了她们自身的利益。与欧美女权运动比较,近代中国的妇女思想和活动,在出发点上,有这个基本的不同。李又宁:《中国新女界杂志重刊序》,参见《重刊〈中国新女界杂志〉》(1~5期),幼狮文化事业公司,1977。

 

所以,无论是留学日本、成立“留日女学生会”,还是创办《中国新女界杂志》,燕斌等人的最终目标并没有着眼于女性个体,而将之放置在国家民族叙事的时代浪潮之下去进行考察。正所谓“各具国家之思想,以得自尽女国民之天职”,女性奋起的目的是争得与男性一般的地位,获得为国家履行义务的身份和地位。

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晚清的女权叙事,从来都是把女性个体放在“二万万女国民”当中做整体考察,希望她们可以真正成为“四万万国民”当中合格的一员;而女权运动及其宣传本身也并非孤立的,恰好是百年以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运动中的一条支流。

在20世纪最初的几年当中,不少女性奋起组织社会团体、经营报刊,从各自不同的角度阐释和宣传女权思想和理念。比如秋瑾加入光复会,1907年创办《中国女报》,用一种“汉侠儿女”的豪迈进行了民族主义式的女权思想实践;何震1907年在东京组织女子复权会,并与丈夫刘师培一道创办《天义报》,用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理念践行了她特殊的“女界革命”;我们故事的主角燕斌也于1907年创办《中国新女界杂志》,以典型的国族叙事鼓吹了“女子国民”的改造,构建了一个国家主义的“女子世界”乌托邦(见表1-5)。

表1-5 晚清女报的叙事方式比较

由晚清最推崇女性的文人学者所构想的“女子世界”,其根基明显与西方女权运动不同。欧美妇女的要求平等权,是根据天赋人权理论,为自身利益而抗争;诞生于中华大地的“女子世界”理想,昭示着中国妇女的自由与独立只能从属于救国事业。夏晓虹:《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107页。

回望百年中国历史和中国妇女运动史,我们会发现存在一个巨大的悖论:国家主义的女权运动及其宣传机制最终的目的不是解放妇女,而是使国家复兴;但百年后的历史恰好说明,国家的复兴确实从事实上解放了女性。可是我们必须认识到,虽然妇女身上的枷锁消失了,但国家主义历史实践所带来的对人类整体的束缚一仍其旧;国族宏大叙事带来的对地域、阶层、职业、个体等微观层面的压抑,过去一百年了,还依然如故。历史正逐渐把国人推入另一个时代场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