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摘星邵序之四
“小姑母是怎么知道……”我是为炎延的事来的?
“蜿蜒跟我说过你与他的往来,我也是个女人,要比他敏锐得多,自然能觉察到你对他的心意,就和我对他一般无二。”小姑母依旧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柔和之姿,却在不知不觉中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我……”我无言以对。
“小姑母如今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和蜿蜒在一起?”
“当然不!”我连忙否认,“您和炎蜿蜒互有情愫,序怎么横刀夺爱,做那逼抢姑父的不义之事?其实炎蜿蜒托我向长姊陈情,他想由长姊出面为你们俩请求父皇赐婚。序来此正是为了确认姑母的心意,且方才已然决定要助二位美事达成,不负友人之托,不负与您姑侄之谊。”
我这样连忙表态也是在断绝自己的后路,小姑母的大方承认让我不得不面对一直努力去忽略的一个事实——那就是我真的有夺走炎延的能力。这世上可怕的不是有行恶事的念头,而是有行恶事的能力,而我现在就有这种能力。我是父皇第二宠爱的女儿,求一桩赐婚易如反掌,只要我开口,父皇必会让炎延成为我的乘龙快婿。而小姑母在父皇眼中已是他收服南真,建立不朽功业不得不“牺牲”的必要代价了,他自然不会让小姑母“妨碍”我可能的幸福或是破坏他这个并不杰出的君主难得能青史留名的机会。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有行恶事的能力,而是有将恶事包装成善事的能力。也许对于炎延来说小姑母是心之所向,但对于炎家军来说,对于炎氏家族来说,现任皇帝的爱女做媳妇要比前任皇帝不受宠的女儿要有利很多。更别提小姑母孱弱的身体与我强健的体魄之对比,我正值妙龄与小姑母年近三十的差距,哪怕是容貌我也在大多贵女之上,少数我们旗鼓相当的地方大概是我母亲是花娘而她母亲是待女了。只要将这些条件摆在世人面前,加上君命赐婚、父母之言,大多数人都不会认为我行了恶事。
然而正是这种对比让我意识到炎延和小姑母情感的珍贵,他能在这些外在条件的巨大差异之前提下,爱上小姑母绝世独立、超然物外的灵魂,这焉能不让我为之动容?也让我明白我是真正放下了炎延,不然不能如此纯粹地感动于他们的感情,也不能如此冷静地分析炎延婚事的得失。我现在真的很想成就他们的姻缘,为这份纯粹的感动,为我的朋友和亲人的幸福。
我也真正获得了成长,以往我引以为傲的自知之明,对可得或不可得之物的判定并不涉及自己的核心利益,如今这份自知之明通过了最严苛的考验。我真正战胜了内心最激烈的欲望,得以脱胎换骨,这比任何事都让我感到欣喜。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多谢你直言相告。”小姑母起身对我一礼,吓得我连忙上前搀扶。
“可是我和他不会有好结果的。”小姑母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什么?”我一时无法理解。
“实学,我命不久矣。”小姑母泫然欲泣,原来她今天一直在故作镇定,到现在终于无法忍耐,连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不止一位御医明里暗里说过四十岁是我性命的一道坎,这两年我也觉得身子骨愈发孱弱。我这样的病体如何能拖累有着大好前程的蜿蜒?每当我看见他丰神俊朗的挺拔之姿,就想到我们之间注定不长久的相守。每当我听到他对倾诉我许下终身的衷肠,就能看到我去后他黯然神伤的萧索背影。”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知道小姑母身体不好,可如何就不好到四十岁都难以支持的地步?等等!好像的确有些蛛丝马迹可以印证,比如小姑母一直没有婚配。先帝也就是我的皇叔父对兄弟姊妹一向亲善,绝不是那种晾着妹妹不许婚的昏君,父皇虽然不及皇叔父做事事事妥当,但也至于御极四五年不给小妹解决终身大事,如此看来他们对小姑母的身体情况是知情的。
“也许这正是应了炎家的诅咒。”小姑母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炎家的……诅咒?”我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说法,但具体是什么却从来没问过炎延,因为直觉跟诅咒沾边的不是好事,想必是炎家的难言之隐。炎延连这都告诉了小姑母,可见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炎家有三重诅咒。”小姑母道,“一是衷情,炎家人一生只会对一人动心,要么没有婚嫁,要么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难怪炎家子嗣稀薄,又能稳定实行不分嫡庶长嗣继承。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然子嗣稀薄,所以连女儿也要上阵,再加上西戎风俗影响,慢慢就被视为后嗣。没有姬妾就谈不上嫡庶,无异生之子就都是完全的血亲手足。女炎国公的孩子都从自己肚子里出来,嫡庶更是无从论起。
“二是惨终。炎家总是用情至深,爱得轰轰烈烈,但也都没有好结局。要么相忘于江湖、要么隔着各种规矩世俗,能生离死别心灵相通反而是善终了。”
我虽不知这“惨终”诅咒,却知晓炎家结亲百无禁忌。炎敛和炎延的生母是宫里出去的宫女,比起其他那些或是风月场出身或是奴籍或是混血甚至来路不明的炎国公伴侣已经相当体面了。这也是我之前担心长姊反对我跟炎延的原因之一,父皇耳根子软我多求求便是,实仓哥因为母妃向来能体谅出身不体面人的苦楚(这点比我要强上百倍)。长姊父族是皇族,母族如今仅剩上古贵人血脉可以夸耀,让她的妹妹和婚事“荤素不忌”、只重真心的炎家结亲,足以让我这位叱咤风云见惯世面的长姊皱起眉头。
“三是断脉。”小姑母说起这个有些讳莫如深,“炎家子嗣稀薄,不只因为一生一世一双人,还因为生下的孩子往往长不大,好不容易立住也难逃青壮年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单传是常态,这一代有姐弟两个已属侥幸。不止本支如此,平安长大的分支也往往传不过三代。”
所以那些世家大族不肯跟炎家联姻也不只是炎家自己不愿意,而是双方不愿意。联姻为的是血脉绑定,血脉都留不下来又如何共谋利益?否则即便是炎家婚姻无禁忌,也总该有些规矩浅冲着他们家滔天权势慕名求亲的新贵,连这都没有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说一个都没有也不严谨,第四代炎国公的丈夫就是西北大族纳家的少主,后来入赘炎家被逐出族谱。继承人抛家舍业本不寻常,纳家少主恐怕是与第四代炎国公两心相许,纳家碍于所谓“诅咒”之说反对,尤其是怕沾染上“断脉”,最终纳家少主只得与家中断缘,彻底成了炎家的人。
“小姑母不怕这些吗?”这些诅咒满京城乱跑见多了奇闻逸事的我听了都心中发颤,更何况是成日居于深宫的小姑母?
“初闻时是怕的,如何能不怕呢?”小姑母倾身靠近了我些,她如今对我也算是掏心掏肺,“可想到能和他一起面对这些,又没那么怕了。想着也许这正应了天意,能相守一段,应了惨终,也不枉此生。可是如今又出了和亲一事,难道这才是我们的惨终?上天连几年的相守也不肯给我们吗?”
我从没想过他们的爱意背后是如此悲伤惨痛的事实,跨越诅咒也要握紧彼此的手,与之相比所谓家世、血统、才情、能力又算得上什么障碍?我必须帮他们,如果我不帮他们,小姑母会饮恨嫁去南真,炎延会抱憾终身。但是和亲南真少王是国事,更是兵不血刃收服南真的必备步骤。
必须有人嫁给南真少王,生下那个占据储位的孩子,建立大齐与南真的坚固联系,应对南真部落林立、想法各异的乱局。有可能的话最好将礼乐衣冠带去,将农事历书带去,让南真人明白内附的好处,减小他们归齐的阻力,让他们看到大齐的诚意,一个在他们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尊贵无匹的大齐公主。
“我来。”我听见自己用轻若耳语的声音说出重于千斤的话语,“我来嫁给南真少王!”
“实学你瞎说什么?”小姑母无比慌乱,显然没预料到我会这样说。
“您不合适。”我斩钉截铁地说,“此去南真山高路远,那边满是密林瘴气,您的身体如何能承受?我自幼习武,别的不能保证,适应力是一等一的,在黔州出生却能适应中原不就是证明吗?黔州与南真比邻,父皇曾是黔州的藩王,我嫁去更习当地风俗,更好融入。皇帝的爱女也比异母的妹妹更好取信南真,体现大齐对南真的重视。此番和亲,生下南真王储是重中之重,小姑母您常年卧病,年纪已是而立上下,侄女正值妙龄,更有把握生下新王储。更别提您长在深宫不省人事,侄女可是从黔州到汴京都不曾懈怠了解世情。还有和亲事关南真纳土内附,和亲公主岂可对朝局政事一无所知?侄女跟随长姊和实仓哥多年,熟知朝务,手段更不是您能比。”
我不给小姑母任何反驳机会,思路清晰条分缕析地阐明利弊——我和亲南真的利和她和亲南真的弊。
“如此侄女嫁去南真,小姑母也可与炎蜿蜒长相厮守,岂不两全其美?”
我说完后就起身,急匆匆向小姑母告辞,去往现在我最需要的地方,找寻我最信任的人,寻求我能得到的最坚定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