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五朝风云红颜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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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摘星邵序之五

我的一生中不可能再经历这样集齐大喜大悲、大彻大悟诸多感受的一天了。午后见了炎延得知他心之所属,自己情愿落空;下午往五嫂处与她和风淑贤一番长谈认清了真心;傍晚在小姑母处下定了成全她和炎延的决意,并将目光射向了南方;现在晚间时节,我去而复返回到景王府,来争取那个最有可能被我说服支持我疯狂计划的题眼——实仓哥——景郡王邵廪。

实仓哥的书房里不常有女人,就算是五嫂也鲜少进入,我是为数不多的例外。当初刚进京时,我在景郡王府寄住了很久,直到母妃觉得未出阁的公主与没娶亲的哥哥同住不体面,才要我搬进宫去的。这个出入实仓哥书房的习惯也是当时留下的,如今我虽在宫中有一座飞霞殿独居,却也时不时会留宿景郡王府,依旧出入实仓哥的书房如入无人之境。

我照例推门而入,实仓哥显得有些匆忙和意外,但我无暇思索他的异常之处,就将今日所历之事和盘托出,并告知他自己的决定。

“你要……去和亲?”实仓哥不像之后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那样一点就炸,反而若有所思,一双星子明眸中满是复杂的愁绪。

“实仓哥在朝上已知和亲之事了吧?此事父皇决在必行,于大齐而言也是百年难遇的机会。可小姑母当不起这样的责任,她去只会弄巧成拙,到时不但南真内附成空,可能还会结下仇怨。”说服实仓哥不能谈私情,只能讲公义。他是个面上不显,心中执着于国事民生之人,不然也不会涉足朝堂,投身改制派。

实仓哥默然不语,抬手紧了紧纹绣花木的束发缎带。他有一把用五嫂的话说就是对男人来说太黑太亮太顺的好头发,又不喜欢戴冠,总以各色纹绣发带将三千青丝挽在脑后,现下这条就是小姑母的手艺。他思忖良久才开口:“那也不能让孤唯一的妹妹远嫁南真。”

这句话细听来颇有几分困兽犹斗之意,他其实已然被我说服了,我决定再加一把火:“实仓哥忘了父皇想将我下嫁柳方士那回了?”

父皇曾经异想天开,想将我许配给他信任的方士柳自在,幸得柳自在的义妹——被他推荐入宫的张才人向父皇进言,说仙人尚公主就沾染了世俗气,功法会退步,无法助父皇长生。加上长姊和实仓哥一力阻止,这才让我免于下嫁江湖骗子。

我至今不知张才人为何帮我,不惜为此得罪引荐她入宫的义兄、父皇眼中的大能红人。只知道她已然站到实仓哥这边,是我们阵营(如果我们有一个阵营的话)在宫中最得力之人,也许是实仓哥有什么我不知晓的门路,或是给出了能拉拢张才人的好处吧?

“远嫁南真总也不比下嫁方士强多少。”实仓哥说是这么说,可也怕了父皇的突发奇想,“虽说名位上的确般配,可南真少主已是能做你祖父的年纪,炎公子年岁是差距不大,但他与小姑母有缘在先。”

“他们甚是般配。”

“说到底你们两个和亲孤都舍不得。”实仓哥说这话时带上几分撒娇的意思,他本就长着窄脸细眉,又兼身材高挑、体格精瘦,颇有玉面郎君的风范,这样说话让任何人听了都不免想迁就。他在世人面前常常出入秦楼楚馆,我虽知那是为了在父皇与三哥(1)面前藏拙故意为之,却也在私下腹诽过实仓哥与花娘歌女们的好交情,现在想来都是这张脸和这般作态的功劳。

实仓哥就是这样,有些天真到残忍,残忍到天真的地步。政事就是利益交换,这个也舍不得,那个放不下如何能成大事?虽说立了两位侧妃后的这两年实仓哥越发成熟,已逐渐开始懂得些进退,可还是不够圆滑,人终究不能对抗自己的本性。

“总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让南真愿意内附,也不必嫁一位公主过去。而后再求父皇赐婚炎公子与小姑母,再给你找个乘龙快婿。”

“实仓哥莫天真了,世间哪有这般两全其美的好事?”我提高声音呵斥道,“小妹往南真和亲与实仓哥的大计亦有助益不是么?”

“你知道了。”听见我提及“大计”,实仓哥有些激动,“若你是想以和亲为我在‘大计’上加砝码,那我更不能同意你去。为大齐纳土收民好歹是国事,为我的私事‘大计’让你远嫁蛮荒之地,侍奉垂暮老翁,我邵廪还没龌龊卑劣到那般地步!”

“小妹欲往和亲确有替您夺嫡加码的私心在,但更多是为了自己!”正色道,“实仓哥若大事得成,当如何安排小妹?”

“自然让你做大齐最荣耀的长公主,为你和你挑选的夫婿赐婚。”实仓哥立刻回答道。

“届时我的荣耀与权势能超越长姊吗?”我追问道。

实仓哥斟酌良久道:“你我一母同胞,加汤沐邑、封国公主都不在话下。朝中之事,长姊见的非一般男女可及,孤不能不仰仗她。”

“那就是不能了,不过我能理解,实仓哥向来以国事为重,任人唯贤又不拘一格。若我真能在朝务上帮衬实仓哥超过长姊,自然荣耀与权势也不会有逊,然而事实是我不如长姊。”

“你向来明事理。”

“那我的儿女呢?”我穷追不舍,丝毫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放过实仓哥的意思。

“天家之外,富贵最极。”

“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实仓哥,我若留下,哪怕嫁给最得势的世家子弟、最有前途的两榜进士,这辈子左不过是个人臣之妻,子女不入宗谱,还要向娘家人下跪讨封。和亲南真却可为一国之母,子孙得做人君,功名利禄皆是由我许人而非人许我。”欲壑难填,而我向来不是压抑自己物欲的那种人。

“既然南真终究要纳土归附,你子孙又得为几代人君?”实仓哥与我截然相反,他是那种相当压抑自己个人物欲的人。但他能理解我的诉求,也总是尽力满足。

“便是有朝一日南真纳土内附,我子也得赐国姓,入宗谱,封亲王,有几个公主的孩子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你们皇子生来就有的我没有,便只能靠自己去争。”

“你真觉得为权为利远嫁南真将来不会后悔?”这是最后向我确认的发问了,我必须抓住机会。

“不只为权为利,更为万古流芳。将士战阵辛苦拼杀是为搏一个封妻荫子,士子十年寒窗为的是金榜题名,我荣华富贵已极,再有所求便是留名青史、立不世之功。我生为近支宗室不能科举,即便能参与,自改制失利以来,又有几个女子凭科举升上了五品以上?凤栖梧拜相封侯的昨日盛景已难再现,反改制派是最忌讳用女子为官的。武功比之文事更是痴人说梦之路,宗室是能领兵,可这等荣耀何时与女宗室沾过干系?就是长姊也不得领兵击贼,更何况是我?文不成武不就,倘若能效法长姊参赞机务、扶保社稷也是立业之选,可长姊只有一个,小妹不愿相争也相争不过,实仓哥你方才也说了不会给小妹这等机会。”我说到激动处,恨不能将心之所想全部说与实仓哥。也好在听我说这番话的人是能领会女子之不易的实仓哥,换了其他男子,还不知要惹出怎样的是非。

“实学。”实仓哥起身对我深揖,“是为兄失职,未曾领会你这番大志,在此给你赔不是了。和亲一事,孤会鼎力相助。”

实仓哥没让我失望,他真的懂我心中所想。我曾经想嫁炎延也不只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爱意,更是为了在西疆有用武之地。我得知炎延心有所属那般失悔,也有多方谋算的志向与事业落空的不甘。我是何其幸运现在又得到了这个机会,和亲南真已是满天星斗中我最欲摘取的那颗,是治愈我胸中空洞的万能良药。

“实仓哥知我,实乃小妹万幸。”旗开得胜,有人能理解支持的感觉真好,“小妹亦知兄长耿耿爱国之心,拳拳体民之意。和亲后必融大齐血脉入南真王室,护持两国邦交和睦;引中原衣冠、礼乐耕织入南真,保两国之境,安两国之民;来日兄长御极之时,或是南真少王,或是小妹亲子,必上疏以求纳土归齐,携民内附。你我兄妹共创安邦定国之大业,留名青史之上。”

“说得好!”一道清丽肃然、入耳有些熟悉的女声从书房围屏之后传来。

实仓哥满眼无奈,向围屏后人道:“绀绛既然出声,就请出来,孤正需凤长史参谋此事。”

围屏后转出一着银丝绣袍、戴文士帽的清雅相公——准确说应该是清雅女子,她面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昭示着她的身份,也解释了我熟悉她嗓音的缘故。

凤淑贤撩起袍脚向我下拜,口中不忘问候:“臣景王府长史凤淑贤参见西坪公主。”

我茫然无措,还是实仓哥唤她起来,郑重向我介绍:“实学,这是孤最仰仗的谋主,景王府的长史——凤绀绛。(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