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世界文学名著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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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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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往着伏尔加河上那种集体劳动的音乐;那种音乐直到现在还使我心神陶醉。我还清楚记得我初次体验到了富有诗意的英勇劳动的那一天。

一艘满载波斯货物的大拖船,在喀山附近触礁,船底碰破搁浅了;码头搬运组的工人带我一同去卸货。时间正是九月,从上游吹来了大风,银灰色的河面上怒涛汹涌,狂风吹卷着浪花,头上落着冷雨。搬运组有五十来个工人,身上披裹着草席或帆布,都阴沉着脸儿蹲在空船的甲板上;一艘小火轮拖着这个空船往前进,小火轮喘着气,在狂风冷雨中喷出一团团的火花。

天晚了。潮湿的天空像铅似的黑下来,低垂在河面上。搬运工人们叫喊,咒骂,骂风骂雨,骂生活,在甲板上懒懒地爬来爬去,企图躲避寒风和冷雨。我觉得这些昏昏迷迷的人们是没法干活的,不能抢救那快要沉没的一船货物。

到深更半夜时分才驶到货船触礁的地方,把空拖船和触礁搁浅的货船甲板靠甲板地系牢在一起;搬运组的组长是个很难看的老头儿,满脸麻子,挺狡猾,嘴里不干不净,生着一双鹰眼和一只鹰鼻子。他从秃脑袋上摘下湿透了的便帽,用女人一样的尖声喊叫着:

“伙计们!开始祷告吧!”

在昏暗里,甲板上的搬运工人们聚成了一个黑团团,好像一群狗熊,呜呜乱叫起来了。老组长首先做完了祷告,又尖声喊:

“喂!点灯!伙计们,露一手吧!小伙子们卖点力!上帝保佑,这就干吧!”

于是这些愁眉苦脸、无精打采、淋得湿漉漉的人们开始“露一手”了。他们像上火线作战一样,纵身跳到那艘快要沉没的货船的甲板上,跳入船舱里,——胡乱呐喊,咆哮,说着俏皮话。在我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看见一袋袋的大米,一包包的葡萄干,一捆捆的皮革和羔羊毛皮,好像是一个个鸭绒枕头那样轻飘飘地飞过,粗壮的人影跑来跑去,用咆哮、呼哨、狠命的叱骂互相督促,鼓励。真难相信,这些刚才还在颓丧地抱怨生活,抱怨风雨寒天的愁眉苦脸的人们,居然会这样轻松愉快、欢蹦乱跳地干起工作来了。这时候雨下得更大,天气变得更冷,风也吹得更凶,吹开人们的贴身衣衫,衣襟翻卷到头上去,下面露出肚皮来了。在这湿淋淋的黑夜里,六盏灯笼发着微弱的光亮,一个个黑色的人影窜来窜去,脚在拖船的甲板上踏得通通响。那种狂热劲头儿,真像是他们渴望劳动,早就盼望来享受这种传递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着货包赛跑的乐事了。他们像儿童迷恋游戏似的,干得那么愉快、陶醉,就像除了跟女人拥抱再没有比这更甜美的事了。

一个满脸胡髭的高个子,穿一件哥萨克式紧腰外衣,浑身湿漉漉的,看样子一定是货船的主家或是主家的代理人。他忽然带着鼓动意味大声喊叫:

“好小子们!——我赏你们喝一桶!我的小强盗们!——两桶也成!快干吧!”

在黑暗里,从不同的角落发出几个人的粗哑声音:

“来三桶吧!”

“三桶就三桶!你们尽管加油干吧!”

于是工作的狂流越发来得汹涌了。

我也去抱起米袋来,背着走,抛下去,又重新跑回来抱,我觉得我和周围的人是在跳狂欢舞,好像人们可以这样快快活活、不知苦不知累地整月整年继续不停地干下去,好像他们还能够扛起城里一个个的钟楼和高塔,把整个喀山城说搬到哪里就搬到哪里去。

这一夜,我过得真是空前痛快。心里很愿意一辈子就这样半疯半癫、痛痛快快地劳动下去。船舷外面波浪翻滚,甲板上大雨哗哗地落,河面上狂风咆哮,在黎明的薄雾里,这群水鸡儿似的半裸体的人们,一个劲儿地跑来跑去,喊着,笑着,夸耀着自己的力气和劳动。这当儿风已经吹开沉重的乌云,从一小块蔚蓝的天空上露出了红色的阳光,这群快活的猴儿们抖动着笑脸上湿淋淋的胡髭,向太阳齐声狂叫起来。这些可爱的两只脚的猿猴,干起工作来是多么聪明灵巧,是怎样忘我地陶醉,真叫人想跟他们拥抱,亲吻。

好像无论什么东西也抵抗不住那样快活奋发的强大力量,它能够在大地上创出奇迹,能够像神话故事里所讲的那样,一夜工夫就遍地建起美丽的宫殿和城市。太阳对人们的劳动才照耀了一两分钟,又被浓密的乌云遮住,就像一个小孩坠入大海一样,完全湮没到深厚的云层里了。倾盆的大雨漫天泼了下来。

“歇工吧!”不知谁这样叫了一声,马上就听到许多激怒的抗议:

“我看你敢歇工!”

这群半裸体的人冒着倾盆的暴雨和呼呼的狂风,没有休息地拼命工作,直到下午两点终于把全船货物搬卸完,使我不能不钦佩人类的世界充满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陆风译)
(选自《我的大学》,载《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作家简介】

马克西姆·高尔基(M.Горъкий,1868—1936),苏联俄罗斯作家。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出生于下诺夫戈罗德市一个木工家庭。幼年丧父,仅上到小学三年级。11岁开始到“人间”独立谋生,先后当过鞋店学徒、帮厨、装卸工、烤面包工人、车站守夜人等,主要依靠刻苦自学、漫游俄罗斯和在社会“大学”学习而获得丰富的知识和人生经验。1892年开始发表作品,逐渐成为享誉俄罗斯和世界的大作家。他创作了大量各种体裁的作品,主要有散文诗《海燕之歌》(1901),长篇小说《母亲》(1901)、《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1925)、《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1936)以及剧本《底层》(1902)等。

高尔基以《母亲》成为无产阶级文学的杰出代表,并且提出新型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后来当选为苏联作家协会主席,推动苏联文学的建设,对苏联文学产生过重大影响。

【作品导读】

《童年》(1913)、《在人间》(1916)和《我的大学》(1923)三部中篇小说,是高尔基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的自传体作品。贯穿于三部曲的是自传主人公阿辽沙。《童年》描述阿辽沙从1871年父亲去世到1879年母亲去世八年间在下诺夫戈罗德市外祖父家的生活,包括他短暂的学校生活和1878年秋辍学后“到街头去找生活”的情景,刻画了外祖父一家人、家庭染坊的工人、房客、邻居等众多的人物形象。《在人间》以阿辽沙1879年秋至1884年夏在社会上独自谋生的坎坷经历为线索,记述他先后在下诺夫戈罗德鞋店、绘图师家和圣像作坊当学徒,在伏尔加河上的“善良号”、“彼尔姆号”轮船上当洗碗工的所见所闻,提供了俄罗斯外省市民生活的生动画幅。《我的大学》则是主人公1884年秋至1888年在喀山时期的生活印象与感受的艺术记录,展示了伏尔加河的码头、“马鲁索夫卡”大杂院、捷林科夫面包店、谢苗诺夫面包作坊、民粹派革命家罗马斯在附近村庄上开的小杂货铺及村民的生活图景,最后以主人公漂泊到里海岸边卡尔梅克人一个肮脏的渔场作结,描写了各阶层人物的众生相。三部曲所描述的内容在时间上彼此衔接,不仅是作家本人早年生活的形象化录影,更是表现俄罗斯民族风情、俄罗斯民族文化心理的艺术长卷。

三部曲作为一个艺术整体,既具有贯穿始终的基本主题,在艺术风格上也显示出一致性。具体而言:

1.作品展开了一幅幅彼此连缀的动态风俗画,凸现了充斥着愚昧、污秽和无耻的旧时代俄罗斯生活的特点。整个童年生活在阿辽沙的记忆中,仿佛是一个“悲惨的童话”,他所寄身的外祖父家的染坊,是一片充满着可怕景象的狭小天地,弥漫着人与人之间的炽热的仇恨之雾。家庭内部、邻里之间、街头巷尾出现的种种恶作剧和残酷的行为,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见《童年》选段)市井之中充满着淫乱行为、“强者”肮脏的夸耀和各种幸灾乐祸的下流议论,以及各种可恶可恨的“娱乐”和“消遣”。如打赌叫一个店伙在两小时内吃掉10磅火腿,一直让他吃得脸色发青,一群肥胖的买卖人却在一旁围观哄笑;一个妓院看门人毫无人性地折磨一个不幸的妇女。(见《在人间》选段)作家怀着一种切肤之痛,严峻地剖析了民族性格中层层叠叠的积垢,表明了改造国民性、重铸民族灵魂的鲜明意向。

2.作品同时着力发掘俄罗斯人民心灵中保留的美好的人类感情和健全的理性,表现人们身上蕴藏的潜力、精神生活的丰富多样和他们对文明的向往。慈祥和蔼的外祖母阿库琳娜领着阿辽沙走进了艰难而有趣的生活,培养了他许多优良的品质。厨师斯穆雷自己生活在孤独之中,却热心地唤起了阿辽沙对于书籍的爱。莱蒙托夫的长诗《恶魔》曾有力地感染了圣像作坊的人们,使得“整个作坊似乎都沉痛地沸腾起来”。(见《在人间》选段)在一个暴雨倾盆、狂风呼叫的夜晚,一群装卸工人从一艘满载货物的搁浅的大船上把货物抢卸下来,更使阿辽沙由衷地钦佩人类劳动的伟大力量。(见《我的大学》选段)这些描写,既显示出俄罗斯民族精神复兴的内在心理基础,也表达出作家对于提高民族文化心理素质的一种深深的期待与祝愿。

3.三部曲在艺术上也是极为成功的。作品那浓烈的生活气息,纯熟洗练的艺术描写,行云流水般优美自如的语调,常常是带有抒情色彩和思索性质的叙述文字,体现着作家的忧患意识的沉郁的风格,都使读者获得了极大的审美享受。其中的那些情、景、意浑然一体的篇幅,那些由作者直接倾吐心曲、抒发情怀的段落,与其说是散文,毋宁说是诗行,令人想起屠格涅夫笔下的一些充满魅力的篇章。

(南京师范大学 汪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