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动仪式链(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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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谈的会话交替充当有节奏的连带

自然仪式中的集体兴奋并不限于如欢笑这样的瞬间爆发。培养起高昂的情绪需要更长的过程,这一点可以通过常人方法论者所开创的分析谈话的微观细节的方法而了解到。正如我们会看到的,情感连带尤其会出现在处于共同的节奏之中——实际上时间上处于不同阶段的共同节奏,从说话者会话交替的水平,到细微共鸣的水平,这些组成了辅助语言的音调高低。11

常人方法论以激进的微观还原论的理论纲领为起点,强调局部的——也就是说,情境的——社会结构感的产生。常人方法论鼓励极端微观的经验主义,以迄今空前的细致去分析社会互动,特别是运用新的便携式录音设备,这些设备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才开始出现。这一研究的理论取向是找出常人的方法:也就是说,行动者通过该方法维持社会结构感,是常识推理的心照不宣的方法。因此,常人方法论与涂尔干派的IR理论的角度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关心的是认知与结构(即使结构在某种意义上被作为一种幻觉,一种纯粹的集体信念),后者更重视情感和团结。12然而,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证明,从常人方法论得到启发的研究者们最重要的研究发现,表明了节奏性连带模型中的核心机制。

最普通的日常互动类型就是平常的会话。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会话分析家们用磁带录音对此做了非常仔细的研究。我们发现高度的社会协调,实际上发生在0.1秒的时间内。萨克斯、谢格洛夫与杰斐逊 (Sacks,Schegloff,and Jefferson 1974)详细说明了一套似乎能够支配会话的会话交替“规则”。一旦我们注意到,这些“规则”并不总是能得以遵循,但是当特定模式受到干扰,从而导致互动以特定的方式被中止时,它们或许会作为涂尔干说的过程而受到重塑。13

重要的会话交替规则是:某个人在某一时刻说话;当轮换交替结束时,另一个人开始发言。当我们看到轮换节奏进行得非常协调时,该规则的力量才能充分显示出来。在一次成功的谈话中,从一个人结束到另一个人开始的转换间隔不超过0.1秒;或者说话人之间会有很少的重叠。

我们以下面的对话举例说明(引自Heritage 1984,236):

E:=Oh honey that was a lovely luncheon I shoulda

ca:lled you

s:soo[:ner but I:]I:[lo:ved it. It w’s just deli:ghtfu[:l.]

M:[((f))Oh:::][( )[Well]=

M=I w’s gla[d you] (came)]

E [’nd yer f:]friends]’re so da:rli:ng,=

M=Oh:::[:it w’z:]

E [e-that P]a:t isn’she a do:[:l l?]

M [iYe]h isn’t she pretty,

(.)

E Oh: shells a beautiful girl.=

M=Yeh I think shells a pretty gir[l.

[En’that Reinam’n::

(.)

E: She SCA:RES me.=

两个女人刚刚离开午宴聚会,热烈地聊着天。为了了解其节奏,读者也可以大声地读几遍。斜体字(哦,亲爱的,真是个美妙的午餐,我应该早点叫你来)是重音强调。冒号“:”代表声音拖长。空的圆括号“()”或包括难以辨清的声音“f”表示说话者的声音太轻,表达不清晰。包含内容的圆括号表明说话者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通常是其他人也在同时说话。

伊夫林(E)在有节奏地说着,而玛吉(M)则像二重唱里的配合旋律,为其伴奏。她们在说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传达了一种强烈的社会含义。她们很恰当地遵循了会话交替的规则。等号“=”用来表示其中的一位刚刚讲完,另一位就开始了。事实上,每一句刚刚说出的话都恰好符合节拍。圆括号中有一圆点“(.)”表示0.1秒或更少的间隔;这些是会话中仅有的停顿,而且非常短暂,通常都不会被注意到。根据会话分析的惯例,圆括号中的数字表示在说话中沉默的时间。例如,“(1.0)”表示一秒钟的间隔。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却富有社会意义。人类最短能在约0.2秒的时间内觉察到发生了什么;对少于0.2秒之内的事情则不会察觉或不是很清楚。这就意味着1秒钟的间隔实际上能打5个清晰的拍子,啪-啪-啪-啪-啪。如果对话有1秒的间断,往往就会感觉到非常沉默了;即使是很短的停顿也会让人觉得似乎打断了流畅的对话。14

我们可以用更为社会学的方式来表述这一会话交替的规则:成功的谈话没有中断和重叠;说话者之间或言谈时没有尴尬的停顿,而且任何时候发言,都很少出现抢话说。我们在此所指的成功的交谈意味着社会性的成功,它作为一种谈话仪式,能在交谈者之间产生团结。会话交替的成功,如同IRs中的团结程度一样,通常是变化的。某些谈话是尴尬的,缺少团结性,因为其中停顿太多,还有一些谈话充满了敌意和相互争执,因为参与者总是打断对方,努力使对方无法讲话。成功的谈话仪式关键在于节奏性:当一个人的发言即将结束时,另一个人立刻接上,就像跟上音乐旋律的节拍一样。

我们认为高度团结的对话模式具有如下的特征:朋友之间亲密地聊天或活泼愉快地讨论。然而,团结是一个变量;并非所有的谈话都是如此,事实上,这种可变性正是我们想要解释的。某些互动比另外一些更加团结,从而形成了不同的社会际遇领域,它们构成了真实的生活。会话交替的“规则”可能会在两个方面被打破。其一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可能同时讲话。或是一人讲完之后,另一人没有立刻接上。实际上,不太长的间隔就足以破坏团结的气氛;俗语中常说的“尴尬的停顿”通常大约在1.5秒或更少的时间内。通常融洽性的谈话中的转换时间一般不超过0.1秒;0.5秒的时间已经延误了几个节拍,而更长的时间,根据主观的体验就是很大的间隔了。

我们可以举例说明这类失败的团结气氛(Heritage 1984, 248):

A:我打扰你了吗?

(1.0)

A:有还是没有啊?

(1.5)

A: 嗯?

B: 没有。

很明显,这是一种紧张的关系。A和B可能是父子或不太和睦的夫妇。在一般情况下,其中的间断其实并不算很长。但在对话过程中,1.5秒似乎已经很漫长了。即使很短暂的间断都能被谈话者注意到,因为这看起来像“尴尬的停顿”。而尴尬,正如戈夫曼(1967)所提到的,是社会关系未能如期正常运行的标志。

另一种破坏团结的方式是违反“没有间隔,没有重叠”的原则。我们发现,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愤怒的争吵中,双方参与者试图同时说话,特别是通过放大声音和加快语速来尽量压倒对方。“拥有发言权”是一种默认的共识,它表明了关注点应该在哪里;会话是一种IR,它根据达成一致的“规则”,将关注的焦点从一位发言者转移到另一位发言者。当没有人想说话时,仪式的团结就会被打破;关注焦点也就无从谈起了。当参与者想继续成为关注的焦点,但是在关于谁将受到关注,以及谁所说的话语将成为符号对象,从而收到仪式的关注与认可的问题上,他们发生了争执,此时也会破坏仪式的团结。15

我们可以看一看下面的例子(Schegloff 1992, 1335):

A:...we have a concern for South Vietnam’s territorial integrity which is why we’re the:re. But our primary concern regarding our personnel,any military commander has that primary loyal[ty.

B:[No? Are:n’we

there because of U.N. uh—doctrine?

A:[No:::

B:[Aren’t we there under the [the( )-

A: [Where didju ever get that cockeyed idea.

B:Whaddya mea:n

A:U.N.Doctrine.

B:We’re there, representin’ the U.N. No?

A:Wouldu- You go ask the U.N., and you’ll get laughed out. No..

B:We’re there because- of our interests.

A:[Yes.

B:[We’re not there waving the U.N. flag?

A:We’re- There’s no U.N. flag there. Thet’s not a United Nations force.

The United Nations has never taken a single action on this.

((pause))

A:[I-

B:[No. I think (this ti::me)- I think you’re wrong.

A:Sorry sir, I’d suggest yuh check yer facts.

B:I think y- I uh [( )

A: [I will refrain from telling you you

don’t konw what cher taking abou[t,

B: [I[wish you would.

A: [I just suggest you

[talk- you check yer facts.

B:[Iwish you would.

B:Because this’s what I read in- in the newspapers.

[That we represent-

A:[Well, then you been reading some pretty ba:d

newspapers.

B:[We represent the U.N.there.

A:[F’give me, but I gotta go.

A:Sir, I would suggest that if that’s the case you switch newspapers.

B:Well I hope I c’n call you ba:ck an’correct you.

A:L’k you check it out.’n call me.

B:I’ll do [so.

A: [Okay?

B:I certainly will.

A:Mm gu’night.

一旦发生争论,双方开始互相打断,然后试图继续说服对方。即使他们最终想结束争论,恢复正常的礼貌性,他们也会忍不住外加挖苦与重复。通篇的强调形式也表达了一系列的语音痛击。

这并非一篇完全的社会语言学的专题论文,所以我们不得不略过许多细节。然而,让我们注意几种异议。16“没有间隔,没有重叠”也许会因文化的不同而变化。也就是说,这种一般情况是建立在英美等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们所录制的磁带基础上的,在其他的地方也许并不适用。因此,在有些部落社会(根据讨论会上参与者所提出的该会话模型)通常一两个说话者的发言之间有一段相当长的间隔;而一个人说完之后另一个人很快地接上,事实上被认为是一种冒犯行为。所以,我们认为,将谈话作为有节奏地产生团结的合作模型,需要进行修正,而没有必要抛弃它。17关键的过程在于,不管怎样都要保持共同的节奏。当做到这一点时,结果就是团结的;而如果违反了这一点,讲话太快或太犹豫不决,结果都是感觉受到了侵犯或被疏远了。18

超越合乎规则的参考框架,优势在于能够认识到会话是如何经历一段时间而建立起来的;因此也能认识到会话(以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关系)能否实现所经历的重要过程。许多会话进行得不顺利;没有开场白,或对建立有节奏的合作没有充分的响应。一旦会话开始,它就会建立一种自我维持的动能;很明显,从每个人的经历来看,这种动能在不同的谈话者之间差别巨大。实际上,这是导致社会分裂的主要方式;有人会说,如果做一个粗略的估计,就是相同地位群体的成员能够维持高度连带的会话仪式,而不同地位群体的成员则做不到这一点。这成为导致会话IR成功与否的部分要素。但是也有例子表明,即使是同一群参与者,他们的谈话也可能以不同的方向进行。

学术上比较容易观察的一个例子是演讲或研讨会最后的问题时段。通常它是以一段长时间的停顿而开始;此时听众的主观体验是他们想不出要说什么。一旦沉默被打破,通常是观众中地位最高的成员先提问,一个很短暂的停顿后就有了第二个问题;而第三个、第四个问题随之而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手举了起来。这说明听众并不缺乏符号资本或讨论的内容,只是缺乏情感能量,即思考和表达观点的信心;不是他们没什么可说,只是直到群体的注意力转移到包括观众在内的互动时,才能想起要说什么。这并不是因为演讲者缺乏趣味;一个特别成功的演讲者经常会被长时间的掌声所打断。这最好应被理解为控制关注焦点的过程;演讲者被抬高到过于远离观众的地位,被过于尊重(涂尔干说的神圣)的气氛所包围,使之几乎无法接近。19而观众一旦接近了演讲者(观众中地位较高的成员由于其EE的积累最容易被推选出来做这件事情),关注的焦点就实现了前后的交换,势头也改变了方向,问题就像受到了磁铁的吸引一样被引出来了。

主动性从一个发言者转换到另一个发言者,也是一个会话交替的过程。萨克斯等人经典的对话分析模型以简化的方式表达了这一过程:前一位发言者,或通过提名,或通过轮换到另一人而影响了下一位发言者。戴维·吉布森(Gibson 1999,2001)提供了一个更精确的模型,这个模型是通过对大公司中大量管理会议的会话交替次序的分析为基础的。吉布森的研究表明,话语从一个说话者转换到另一个,有几种典型的方式,而其他可能的转换次序十分罕见,或者可能会受到管束。最为典型的方式是,一个人讲话,然后另一个人回答(吉布森的表达形式是AB:BA,其中先是A对B讲话,然后B对A讲话)。如果该过程持续的时间很长,这种会话就像进行一场乒乓球比赛,由两个人主导了对话,而其余的人则变成了旁观者。而一旦两个人出现了这种势头,旁观者经常会十分恼火却无法打断他们,如果注意到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理解其中的情境力量了。另一种典型的模式是演讲者面向整个群体演讲(或者发表没有目标的评论)。吉布森将此表示为AO:XA,指最具代表性的顺序是群体中的某一位成员站出来发言,但是直接指明由A做出评论。即使这一过程被打断(不是AB:BA,而是AB:XA,其中X是指尚未发言的人),典型地如打断者介入正在进行的对话,通常是与最后一位发言者(AB:XA)或最后一个被提到的人(AB:XB)对话,而不会涉及其余的人。我认为一次群体对话就像一场传球比赛,球就是关注的焦点。这一关注点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追随着它的进程;当有人打断时,它就会锁定在最直接的或最接近的一个人身上。传球的比喻不是十分确切;它更像是屏幕上球滑过的画面,其后留下一串电子微粒构成的痕迹。我们再次将会话IR看做是情感连带在关注焦点中的流动;即便对关注点的确立存有争议,它仍然如此。正如吉布森(2001)所强调的,对发言权——成为暂时有限的关注空间——的结构性制约是如何在情境中,甚至在正式组织中,树立起影响的主要决定因素的。

相似的过程还发生在大型的公众集会中,比如政治集会与辩论会。善于鼓动人心的政治演说家博得了阵阵喝彩;在他/她妙语连珠之前的几秒钟之内,观众开始准备欢呼;从录像来看,似乎是观众让演讲者说出了那些能令他们极为迎合的话语(Atkinson 1984;Clayman 1993)。通过分析该次序的微观细节,我们发现讲演者与观众都陷入了同一节奏中;讲演者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激昂重复(这是一种特殊的公众演讲的修辞风格),这使得观众知道接下来的事是什么,以及在哪一时刻他们加入能达到最大的效果。同样,在观众这边:通过喝彩或嘘声,表明观众以一种特别的节奏形成喧闹;当观众全部加入进来时,最初的小的声音或掌声会释放加速成为喧嚣;而如果没能实现共鸣,最初的喝彩声就在这一短暂次序中的某一时刻夭折了,并向其他人暗示如果此时加入进来将会暴露在孤立的少数人一边,而不能欢欣鼓舞地共享关注的焦点。同理,嘘声更难带来必需的大众参与,而且比喝彩声持续的时间更加短暂。如同在微观互动的普遍情况一样,团结的过程总是比冲突的过程更容易展现。正如我在其他地方所指出的,相比直接的互动情境,远距离的、看不见的群体的冲突会更容易形成。

在下面的例子中(引自Clayman 1993, 113),bbbbbbbb表示持续的嘘声;xxxxxx表示喝彩;zzzzzz表示不协调的观众的低声细语。大写字母(XXXXX,BBBBBB)表示大声的喝彩或嘘声;x-x-x-x-x-x和b-b-b-b-b-b表示微弱的噪音,x x x x和b b b b表示个别的掌声或嘘声:

DQ:...and if qualifications alo::ne (.) .h are going to be: the issue in this campaign. (1.0) George Bush has more qualification than Michael Dukakis and Lloyd Bentsen combined.

(0.6)

AUD: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XXXXXXXXXX=

AUD: [b-b-b-b

AUD: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h x h x x x x (8.5)

AUD: [bbbbbbbbBBBBBBBBBB[BBBBBBBBbbb-b-b (2.9)

MOD: [Senator Bentsen-

在零落的掌声开始之后,喝彩声成功地加速,并且持续了典型的约8秒钟的节奏单位(非常强烈的喝彩声会再持续一个,甚至是多个8秒钟的单位)。在喝彩片段的中途,有一次失败的嘘声;在喝彩片段的尾声,第二次嘘声成功地发展为喧哗,甚至在主持人试图将关注点恢复到辩论者的那一刻,完全压倒了喝彩声。虽然取得了短暂的胜利,嘘声迅速消退了,而喝彩声的消失则慢得多。我们从圆括号中的数字可以看出,嘘声持续的时间比较短 (2.9秒相对于8.5秒)。

这些有节奏的合作过程几乎总是无意识的。自然仪式的成功或失败是感受到的,而不是思考出来的,至少最初是如此。当然,具有反思性的个体会就此向他人或自我做出评论,从而做出口头的解释。存在着一套文化符号,它们构成了这些对话的内容;我们稍后将会研究符号的重要意义出自哪里,以及它在一个又一个的IR链中是如何被传播的。拥有一套共享的符号是一个IR成功增进集体兴奋的因素之一(而缺乏共享的符号则是失败的条件之一)。我们在此以解析分离的方式所研究的,是情境团结赖以发生的微观机制;正是该机制使得那些词语符号充满了社会意义,或者使它们失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