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关于批判借鉴国际先进学术成果
在当今的中国国情和学术条件下,若要推进宗教哲学研究,无疑应向“国际先进水平”看齐。这本是一个简单的道理,但为了消除常见的误解,有必要讲明两点:首先,这么做并非“屈从某种理论上的话语霸权”,而是“遵从最起码的学术规范”,因为从事创新性的学术研究,特别是涉足某个“既古老又新兴的研究领域”[12],总要事先了解“前人或先进者”探索过什么,研讨到何种程度,这样才能心中有数:“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应朝哪里努力。就此而论,“闭门造车”或“自说自话”最不符合学术规范,要比“照搬照抄”更差劲儿,更需要予以批评。其次,这么做更非“西化”,科学(不单指自然科学,而且包括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是没有“西化”或“中化”可言的,正如没人提过“数学或物理学是西方的”,没人强调“法学或经济学是西方的”,宗教哲学研究也是如此。
从近四五十年的专业文献来看,相对于广义的或传统的宗教哲学思考,国际学术界现已形成了一种“当代形态的宗教哲学”,其学术理念就在于,以相对客观的理性批判精神来反思世界上所有的、起码是主要的宗教现象的“共相或本质”;其理论目标则在于,深入发掘东西方哲学与宗教传统的思想资源,广泛借鉴当代哲学、人文和社会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将宗教哲学建设成为一个横跨哲学与宗教学两大领域的、同时又相对独立或专业化的研究分支。限于本文篇幅,我们主要从学术观念和现有成果两个方面来考察此种宗教哲学形态的批判借鉴意义。
一 当代宗教哲学观念的学术启发
如果说有一种当代形态的宗教哲学,那么,其理论标志应当首先体现于“学术观念”的转变或更新,即重新反思这样两个关乎学科建设的基本问题:何谓宗教哲学?如何从事宗教哲学研究?
直到最近,大多数人还把宗教哲学理解为“宗教的哲理化”(religious philosophizing),误以为宗教哲学仍沿袭“自然神学”(natural theology)的思路,用哲学来为宗教信念辩护,靠理性来证明神或上帝存在。其实,所谓的宗教哲学并非“教义的喉舌”,它不属于神学,而是如同法哲学、科学哲学、艺术哲学等,属于哲学研究的一个门类。所以,宗教哲学研究根本无须从任何一种宗教立场出发,无神论者、不可知论者和有神论者都可以对宗教现象进行哲学思考。[13]
此话引自希克(John Hick)的名著《宗教哲学》。该书首版于1963年,但作者在10年后的第2版里仍强调“直到最近”这个时间概念。这就耐人寻味了。众所周知,科学哲学、历史哲学、政治哲学、法哲学、伦理学、逻辑学、美学等哲学分支早就专业化了,为什么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还不得不为“宗教哲学”争取独立地位呢?这是否意味着,在西方学术界,传统意义上的宗教哲学是神学家所把持的“最后一块哲学领地”呢?如果说神学与哲学的融合在几大世界性宗教的形成过程中曾起过至关重要的作用——不利用哲学便无法建立教义或神学体系,那么,通过发掘宗教哲学的丰富资源,使其恢复或重建“理性批判”的自主性和客观性,是否有助于从根本上反思“诸种宗教的共相或本质”呢……
关于宗教哲学研究理应具备的独立学术品格,当代著名的美国宗教哲学家弗里(Frederick Ferré)认同希克的看法,他也强调指出:所谓的宗教哲学并非“宗教信仰的组成部分”,而是“关于宗教的一种研究”;这种研究和历史哲学、科学哲学等哲学分支一样,也是从“元水平”(mata-level)来探究研究对象的;因而,我们可参照科学哲学的一个新名称——“元科学”(Matascience),也把宗教哲学看成“元宗教学”(Matareligious studies)。[14]
弗里在此所用的“元宗教学”一词可谓精辟到位,可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前一段提出的问题,即“从根本上”,也就是“元水平上”来反思宗教学的研究对象——世界宗教现象的共相或本质。就此而论,古老而常新的宗教哲学在整个宗教学大家族里的确占有非同一般的重要地位。如果说晚近兴起的其他几大宗教学理论分支,像宗教人类学、宗教社会学、宗教心理学等,其主要特征或明显长处在于“经验性”或“实证性”,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宗教哲学观念对于这些分支具有“理论导向”或“学术定位”的特殊重要意义呢?这也就是说,任何一种经验性的或实证性的宗教研究,若不首先深刻把握,甚至忽视或轻视研究对象的共相或本质的话,其观点和结论是否将偏之于个别或流于现象呢?
二 《宗教哲学研究指南》的批判借鉴意义
上述当代宗教哲学观念萌发于英语学术界,目前也主要实践于其理论策源地——英美宗教哲学界。为了具体表明其批判借鉴意义,我们来考察一项具有标志性的研究成果,这就是在英语宗教哲学界广受重视与好评的《宗教哲学指南》(A Companion to Philosophy of Religion,精装本1997年,简装版1999年,以下简称《指南》)。
这部《指南》厚达600多页,撰稿者多达77位,几乎包括了绝大多数当今英美宗教哲学领域的顶尖人物或一流学者。全书共分11个部分,78个专题,相当全面地评介了英语宗教哲学界的研究现状。这11个部分为:“世界宗教里的哲学问题”“西方历史上的哲理性神学和宗教哲学”“20世纪宗教哲学倾向”“有神论与语言学转向”“有神论的上帝概念”“有神论信念的证明问题”“对有神论信念合理性的挑战”“有神论与现代科学”“有神论与价值观”“对基督教信仰的哲学反思”和“宗教哲学里的新研究方向”。总的来看,笔者认为以下两方面颇有批判借鉴意义。
(一)学术观念的开放性和包容性
国内同行大都了解,英语宗教哲学界的大多数学者是信基督教的,而且分属天主教和新教的诸多宗派。可是,《指南》的作者群里不仅有做过美国基督教哲学家学会(The Society of Christian Philosophers)主席的多位著名教授,像马弗路德斯(George I.Mavrodes)、普兰丁格(Alvin Plantinga)、沃尔特斯托夫(Nicholas Wolterstorff)、斯顿普(Eleonore Stump)、埃万斯(C.Stephen Evans)等,也不但有多位既是基督教徒甚至神学家又积极倡导客观学术立场的著名宗教哲学家,像希克、弗里、米切尔(Basil Mitchell)、斯马特(Ninian Smart)等,而且还有当今英美宗教哲学界最有名的无神论者弗卢(Antony Flew)。如果没有兼容并包的学术氛围,很难想象这样一些在信仰和理论上有重大分歧的代表人物会应邀合写一部《指南》。
所以,只要浏览一下《指南》的篇章结构,学界内行便可明显地感到其学术观念的开放性和包容性。例如,该书不仅深入地探讨了西方文化背景下最有影响的基督教传统(像第十部分),而且广泛地发掘了其他诸种宗教传统里的哲学问题(第一部分包括7篇专论,除了基督教,其他6篇为:印度教、佛教、中国儒家和道教、非洲宗教、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又如,书中一方面系统地梳理了“哲理性神学”(philosophical theology)和“宗教哲学”(philosophy of religion)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形成演变过程(第二部分里的6篇专论,从“西方古代的哲理性神学”“基督教对西方中世纪哲理性神学的贡献”“伊斯兰教对西方中世纪哲理性神学的贡献”和“犹太教对西方中世纪哲理性神学的贡献”,一直谈到“现代早期的哲理性神学”和“现代宗教哲学的萌发”),另一方面又非常重视现当代的理论思潮或学术流派、包括那些非主流的或有争议的学术动向(像第三部分里的“美国实用主义”“人格主义”“过程神学”“宗教现象学”“维特根斯坦学说”“托马斯主义”“改革宗传统”“英国国教传统”“犹太教传统”和“东正教传统”,第十一部分里的“女性主义”“宗教多元论”和“比较宗教哲学”);再如,该书还力求从正反两方面来相对客观地批判有神论的诸多基本信念,既较为全面地反省了古往今来的有神论思想家所提出的多种论证形式,又比较中肯地评介了这些论证形式在现当代文化与学术背景下所遭到的严峻挑战,特别是那些具有无神论倾向的著名学者所提出来的理论质疑……
(二)理论成果的差距性与局限性
这里讲的“差距性”与“局限性”主要是指,与前述当代形态的宗教哲学所追求的学术理念和理论目标相比,英美学者的现有研究成果不但仍有很大的距离,而且深受“西方眼光”的限制。这两点在《指南》里都有或明显或间接的反映。
例如,两位主编告诉读者,该《指南》的前三部分旨在表明,英语世界里的宗教哲学研究既是在西方哲学所形成的条件下进行的,又是在相当复杂的理论背景下展开的,其中的两个重要因素就是“宗教的多样性”和“哲学的多元化”。[15]可实际上,由近三分之一(23篇)专论构成的这三部分不但是“前后脱节的”,而且第三部分里用来考察“20世纪宗教哲学倾向”的10篇专论,几乎都是关于“西方哲学或宗教的”。这种做法显然既没有呼应第一部分的丰富内容,也不能展现两位主编所强调的“宗教的多样性”和“哲学的多元化”,更无法论证萌发于英语学术界的“当代宗教哲学观念”的理论成因,尤其是“学术精神”。
又如,按照两位主编的说明,《指南》的其余八个部分具体地回答了一个问题:英美宗教哲学家是怎么在前述“哲学条件”和“理论背景”下展开研究的?或简单地说,他们正在做些什么,做到了哪些?参阅这八个部分的研究成果,可让人明显认识到:近几十年来,英美宗教哲学家主要是用当代西方哲学观念,特别是目前仍在英美哲学界占主流的分析方法,来研讨基督教所涉及的大量哲学问题的。这在该书的第五部分反映得尤为明显。这一部分所考察的是宗教哲学的争论焦点之一,即“神或上帝”的概念问题,共有14篇专论:“存在”“全能”“全知”“仁慈”“单一性”“永恒性”“必然性”“非实体性”“优美性”“无所不在”“神的预知与人的自由”“神圣行为”“创造与维持”“不变性与不可变性”(Immutability and Impassibility)。行家一看这些标题便明白,这部分内容主要是用西方哲学观点来分析基督教的上帝概念里所存在的大量哲学问题的。
目前看来,英美宗教哲学家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尽管与其学术理念和理论目标相比还存在很大的距离或明显的不足,但其他文化或学术背景下的学术同行理应予以关注和重视,因为就宗教现象及其问题的广泛性、重要性和复杂性而言,这种当代形态的宗教哲学所追求的学术理念和理论目标可谓“一项共同的学术事业”,只有靠全球学术同行的集思广益,携手努力,才有可能逐步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