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第二天傍晚,贞之助回到家中,看见幸子的第一句便是:
“今天井谷太太来事务所了。”
“她怎么又跑事务所去了?”
“说什么本应该到府上拜访,但今天有事来大阪,又觉得跟先生沟通更直接一些,就顺路到事务所这边了。”
“为了什么事?”
“基本上都是好事。来,跟我来一下。”
说着,贞之助带着幸子来到书斋。
据井谷讲,昨晚贞之助他们三人回去之后,其余人又留下来讨论了二三十分钟。内容简而言之,就是濑越对亲事非常满意,小姐的人品与姿色无可挑剔,只不过外表让人感觉有几分羸弱,不甚放心,怕小姐抱恙在身。又说起其弟房次郎去女子学校调查小姐在籍期间的成绩单时,发现缺席日期稍多,于是想问问小姐上学时是否经常生病。贞之助表示小姐上女子学校期间的情况自己也不了解,缺席问题需要回去询问妻子或是其本人之后才能答复,但至少在自己认识雪子之后,就没见她生过什么病。雪子生得纤细苗条又瘦弱,确实与强壮二字不沾边,然而在四姐妹中,雪子是最不容易感冒的。吃苦耐劳方面,除去本家的姐姐,雪子也是最棒的,这些自己都可以作保。不过,雪子外表着实羸弱,过去甚至有人怀疑她患有肺疾,所以各位的担心十分有道理,不妨自己早些回去与妻子或其本人商量一下,再征得本家同意,找医生做一次体检,最好拍一张X光胸片给各位过目,求个放心。听到这些,井谷赶忙推辞说不至于此,只要说明了情况就足够了,但贞之助又表示这些东西还是弄清楚为宜,自己虽然说了作保云云,但也未曾正式听过医生的意见,正好趁这个机会查个清楚,自己这边图个放心,相信本家也是同样想法。况且于您那边,看到X光照片显示胸中无半点阴影,心情自然也是豁然开朗。
“即便万中有一这门亲事黄了,我们也能留着照片以防今后再遭人怀疑。所以趁这次拍个X光绝不是多余之举,本家那边应该不会有异议,不如明天就带雪子去阪大医院。”贞之助对幸子说道。
“上女子学校的时候为什么缺席那么多啊?那时候身体不好吗?”
“不是。当年的女子学校不像现在管得那么严,父亲经常写假条把我们带出去看戏。因为我每次都跟着去,要是查我的缺席记录,估计比雪子的还多。”
“这样的话,拍X光的事雪子会答应吧?”
“不一定非要去阪大医院吧?栉田医生那边也能拍的。”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这块印子。”贞之助按着自己的左眼眶说道,“它成了问题了。井谷说她昨天倒是没注意,但对于这方面,男人却意外地细致。昨天散场以后,他说‘有人说小姐的左眼眶上好像有浅浅的印子,我看着也觉着有’,但也有人说是光线问题,总之众说纷纭,于是井谷就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
“昨晚上那块儿有一点明显,我就觉得赶的时机挺不好的,看这意思,到头来还是成了问题呀。”
“对方倒也不是特别在意。”
雪子的左眼眶,具体说来是眉毛下方上眼睑的部分,有一块阴影状的东西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这个毛病是近来才有的,贞之助他们也是大约三个月到半年前才注意到。贞之助当时偷偷问过幸子,说雪子的脸上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那个东西,但幸子也是那阵子才发现,之前从没有过。而且就算在发现当初,黑斑也不是一直留在脸上,有时很浅,刻意去看都几乎看不出来;有时甚至会完全消失,可又会突然有那么一星期变得特别深。后来幸子注意到,黑斑深的那几天总分布在例假前后。对于此事,她最担心雪子自身的想法。毕竟是自己的脸,第一个发现异样的肯定是雪子自己,幸子生怕此事会给雪子造成什么心理影响。雪子婚事拖延至今,她却没有变得悲观乖僻,想必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容貌抱有充分自信,而今容貌上突如其来地出现了这样一个缺点,不知她的心情会是怎样。幸子心中为此事担忧,又不敢贸然询问本人,只能寻着机会偷偷观察雪子的脸色。一段日子下来,雪子表面上的行为举止看不出任何变化,仿佛没注意到黑斑,或者压根儿没把它视作问题。后来有一天,妙子拿着一本两三个月前的女性杂志跑过来问:“中姐,这个你看了吗?”幸子接过来一看,发现旧杂志的个人咨询栏目中有一位二十九岁的未婚女士正被与雪子相同的症状所困扰。该女士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个问题,而且一个月里也时而变淡、时而消失、时而明显,大约来潮前后最为显著。杂志上给出的回复是“该症状在已过适婚年龄却未婚的女性身上时有发生,乃一种生理现象,不必过分担心,大部分情况下结婚后能够很快自愈。除此之外,稍微持续地注射女性荷尔蒙也有很大概率可治愈此现象”。得知此事,幸子先是舒了一口气,又回想起自己当年也有过类似经历。她那次是在结婚以后,距今数年前,嘴唇周围出现了青黑色印子,就像小孩吃豆包时馅料沾在了嘴角。医生看过之后表示是阿司匹林中毒,放着不管,过一阵子也可自愈。于是她什么处理都没做,就这样过了一年,黑斑自己消失了,而且再没犯过。结合这件事来看,姐妹二人可能体质相仿,都容易起这种黑斑。幸子有过类似经验,加之当初嘴角的黑斑比雪子眼睑上那个还要深出许多,却能不药自愈,本就没对此事过于担心,读过杂志上的报道后更是彻底放心了。然而妙子拿出这本旧杂志,是想“找个法子让雪姐看到那篇报道”。她觉得:“雪姐表面上貌似没什么变化,但内心可能正为此事头痛不已,现在报道的白纸黑字放在那里,可以叫雪姐不再担心。此外,虽说黑斑结婚以后可以自愈,但最好能在结婚以前治好,——话虽如此,但以雪姐的个性,恐怕不会轻易点头——所以希望能找个机会劝劝雪姐,叫她积极治疗。”
关于雪子脸上的黑斑,幸子至今没与任何人说过,跟妙子谈该事也是头一回。可见在这件事上,妙子与自己同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不过幸子也明白,对妙子而言,除了因手足之情为雪子着想以外,雪子早日觅得良缘能免得自己与奥畑的婚事一拖再拖,也是其动力之一。二人商量应由谁把这杂志拿给雪子看,最终认定妙子更加胜任,毕竟幸子出马显得太过大惊小怪,而且雪子可能会觉得贞之助也在其中多管闲事,所以还是由妙子轻描淡写地挑明此事更加合适。于是,等到雪子脸上黑斑特别明显的一天,趁她独自一人在化妆间照镜子的时候,妙子假装偶然地出现在旁边:
“雪姐,你眼眶上那个东西用不着担心。”
她小声说道。雪子只用鼻音回了一个:“嗯。”
妙子低下头,尽力避开她的视线:“女性杂志上写了这个事儿,雪姐看过了吗?没有的话我拿给你。”
“应该是看了。”
“哦,看了呀——那个东西,结了婚就好了,或者打针也能治好。”
“嗯。”
“知道了吗,雪姐?”
“嗯。”
在妙子看来,雪子可能是不太愿提及这个问题,所以故作冷淡地应付自己,但她这个“嗯”更像是表达肯定的“嗯”,只不过让别人知道自己看这类杂志实在太尴尬,所以装傻充愣罢了。
妙子向雪子提及此事时本悬着一颗心,这下彻底落地了。她劝雪子说“既然看了,为什么不去打针呢”,可雪子显得不怎么愿意,对妙子的忠告也只是“嗯嗯”地用鼻音应付。究其原因,一是以她的性格,除非被人硬拽着,否则绝不会主动找素不相识的皮肤科医生给自己看病;二是别看旁人一个个都替她着急上火,她自己却没太把黑斑的事情放在心上。说起来,就在妙子去劝过雪子之后不久,悦子某天突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黑斑。她一脸不解地盯着雪子的脸问道:“哎?姐姐,你眼睛周围怎么了?”嗓门还特别大。不巧当天除了幸子以外还有用人们在场,整个屋子霎时间鸦雀无声。但雪子当时意外平静,嘴里小声嘟囔着把悦子糊弄过去,脸色丝毫没有变化。要说最令幸子她们紧张的,是在黑斑明显的这几天带雪子上街或者逛百货商场。在姐妹眼中,雪子如今是深闺待嫁,走在路上指不定就被谁家的什么人看到,所以但凡出门,就算不是去相亲,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于是在比较严重的一星期里,都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按说硬要出门也无妨,大不了在化妆上多花些工夫把黑斑遮起来就好,可奈何本人在这方面向来粗枝大叶。在幸子和妙子看来,雪子的相貌原本适合浓妆,但在黑斑出现期间,一旦粉底打得太多,阳光斜射下来时能看到白皙的肌肤下有一块浅色沉淀,反倒不如在这段时间打薄粉底,将腮红涂重一些更能遮瑕。然而雪子平日里就讨厌腮红(被人猜疑患有肺病,原因之一就是这苍白的妆容;而妙子又正相反,就算不打粉底也要涂上腮红),非坚持浓妆出门不可。结果每每此时运气不佳总碰到熟人。有一次妙子跟她一起乘电车出门,恰赶上特别显眼的那几天,她便取出腮红递到雪子手中说:“快涂上这个吧。”
然而不管旁人怎么操心,本人依旧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