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槌定音:我与嘉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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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时代

高考

1977年国内恢复高考,上大学成了知识青年的梦想。77届、78届的大学生原来基本都是社会青年,到1979年我上学时,也还有一半的大学生是社会青年。我也算是社会青年考上大学的,之前当了四年工人。

上大学前,作者在自己的书房里读书、思考

我中学毕业时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通过父亲的介绍,我到天门县(现天门市)科委下属的微生物研究所当了农工,算是下乡了。那时我一心想上大学,所以去之前我就问在研究所工作有没有机会上大学,不能上大学的话我是不去的。他们说研究所每年有一两个工农兵大学生名额,所以我就去了。那个研究所在一个镇子边上,很漂亮的建筑掩映在树林和棉田里,研究所里有图书室、实验室,挺好的。研究所不大,大概有二三十人,一半都是大学生,大都是学农的、学植物保护的、学微生物的,华中农学院的最多,也有武汉大学病毒系的。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一位叫陈其武的技术员,他是从北京农学院来的,很开朗,我最早知道“四人帮”就是因为他同学从北京写给他的信里说到了。改革开放后,研究所的这些人要么考了研究生,要么就被大学聘去当讲师、教授,他们都对我影响挺大。在微生物研究所当工人的四年,我自学了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微生物学。

1977年我也参加了高考,但最后因为一些原因没被录取。1979年我考上了武汉大学。我的街坊有位上年纪的老师告诉我,武汉大学好得很,两个人住一间房,早饭有豆浆和油条。我听了特别高兴,去了一看,8个人一间房,原来他说的是20世纪30年代国立武汉大学时期的状况。第一次高考的时候,我想上吉林大学考古系,1979年考武汉大学正赶上改革开放,我朦朦胧胧知道经济建设是国家未来的潮流,就选了经济学,那时叫政治经济学。我要选择考古学,就没有今天的陈东升了,不过也很难说。没读考古而读了经济,也许是命中注定。

大学四年

武汉大学的四年给我留下很多美好的东西。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实行改革开放,武汉大学任命的校长叫刘道玉,是高等教育改革的先锋。他1981年被任命为武汉大学校长时48岁,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个大学校长,在武汉大学做了很多教学改革。

刘道玉向西方大胆学习的改革措施包括开设选修课、实行学分制和插班生制度。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时候有北京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学生转到武汉大学,校长特别骄傲。我到哲学系选课,也是受益者。那时候,武汉大学的学生很活跃。当时有个全国大学生刊物叫《这一代》,是由武汉大学发起,十几所大学的中文系和文学社团在北京开会共同创办的,第一次的编辑权给了武汉大学“珞珈山”编辑部。该刊物一上来就针砭时弊,因为太激进,很快就停刊了。

1999年,作者在武汉大学博士毕业时,与恩师董辅礽(右)在校园合影

我喜欢读书,上中学时就坚持读《参考消息》,高中时读了《马克思传》。先读了五章,一点也记不得弄不懂,怀着对革命导师的无限崇拜,坚持从头又读,做读书笔记,花了整整半年才啃下来。可以说《马克思传》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也让我咀嚼了哲学社会科学。上高中时我订阅过很多刊物,像上海的《自然辩证法》杂志、中国科学院办的《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杂志。后者不完全是讲考古方面的知识,也研究人类起源、东非大裂谷、几百万年前的肯尼亚人头盖骨等。记得当年英国有个很著名的漂亮的生物学女博士,人称珍妮小姐,她一辈子观察研究黑猩猩,致力于保护野生动物。总之,我兴趣很广,喜欢涉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当时学术思想在刚刚恢复的大学中非常活跃,武汉大学也是,搞百科知识竞赛,我入学不到两年参加竞赛就拿了奖。能够拿奖的低年级学生凤毛麟角,于是我就出了名。到高年级,我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讲“贝尔的后工业社会”,拿了二等奖。学校活跃的大环境影响着每一个人,我自己也搞了一个学习小组,起名叫“蟾蜍社”。蟾蜍是月宫里的癞蛤蟆,象征一种美好的向往,我觉得年轻人就是要有这种做不到的事也一定要去做的志气。

当时西方思潮传播到中国,存在主义、科学哲学、美术史流派等思潮都传进来,是个思想非常活跃的时代。那时是科学的春天,倡导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自然科学很吃香。我参与了一个学生组织叫“多学科讨论会”,主要人员是哲学系、数学系、物理系、生物系、中文系、图书馆学系和经济系的学生,我后来还当了副主席。经过“文革”之后,改革开放之初爆发的追求知识、追求真理的社会渴望是很动人的,那样一种朝气,现在的人们难以想象。我们学生那时没有报纸看,都是每天去吃饭、打水的时候路过邮局门口,在报栏里看报纸。我印象最深的是《光明日报》用两整版刊登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写数学家陈景润的故事,这是对我影响很大的一篇报告文学。另外,对我影响很大的还有雷祯孝在《光明日报》写的整版人才通论。还有像温元凯这些科技大学年轻的老师,他们学自然科学,思想很活跃,当时对年轻人产生过很大影响。

大学一、二年级,我把政治经济学读完了。马克思的经济学很抽象,挺难懂,《资本论》我也读不通,合上书又都还给老师了。我对历史很感兴趣,三年级学了政治经济学学说史,学完回来再读《资本论》就全弄通了。那个时候的武汉大学经济学系还不是学院,没有开设西方系统的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课程,但系里有一批很强的老人,系主任吴纪先是哈佛大学博士,教授谭崇台是哈佛大学硕士,刘涤源在哈佛大学专攻西方经济理论,李崇淮是耶鲁大学经济学硕士,傅殷才是从苏联莫斯科大学经济系留学回来的。刘涤源讲凯恩斯主义,谭崇台讲发展经济学,傅殷才讲制度经济学。通过这些老先生的言传身教,我们学习了很多西方经济学流派的思想和知识。我印象很深的老师还有曾启贤,是个尖嗓子湖南人,智商很高,很有思想,可惜去世得很早。还有郭吴新、汤在新、刘光杰,他们都对我有很大影响。这样四年下来,我在西方经济学理论方面,如西方经济学说史、政治经济学、西方经济学流派等学科打下了很好的功底,养成了思考的习惯,理论训练很扎实,对理论的兴趣与思考一直保持到今天。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20世纪80年代初,作者与同学殷明德(右)、毛振华(左)摄于武汉大学樱园

武汉大学有光荣的历史,经济系又有这么多从美国、苏联留学回来的教授,加上我从初中、高中就崇尚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这些因素让我从上大学起就把学术看得很神圣。大学期间,几乎所有著名教授的家里我都跑遍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力量来自哪里,也许是心中渴望能够成为大知识分子吧。一个本科生,几乎一到星期六、星期天就跑到这些著名教授家里去,请教问题,请他们辅导,也被这些大教授的风范影响。那时候我在班上有四五个“跟屁虫”,他们年龄比我小,都是1962年、1963年出生的。他们听我讲,然后跟我讨论。有时候我们五六个人要走五六公里路程到磨山,一路讨论各种问题。我给我们取名叫“逍遥学派”,实际上我那时候梦想建一个“珞珈学派”。

武汉大学是全国风景最好的大学之一,依山傍水,校内有珞珈山,旁边就是东湖。那个时候一周只有星期天休息,星期六还上课,有的同学星期天喜欢睡懒觉,我喜欢跟别人分享好东西,星期天一般都带着来找我的同学、亲戚朋友在武汉大学到处看,看风景,爬山,到山顶上看武汉大学的全景。我喜欢观察东湖,有时候晚上跟同学们去东湖玩,游泳。有一次考完试觉得特别放松,那天正好是阴历十五,有大月亮,我去了东湖。月光在湖中荡漾,沉落到深泂的湖底,很深很深,如幽灵一般;也仿如米隆的《掷铁饼者》把铁饼甩到了东湖里,甩出一片银光,显得特别深远,自己恨不得能化身成一条鱼,跳进东湖去追逐。薄雾笼罩时,东湖像轻纱被吹拂;有时又极像一个秀美的女人,乖巧得一动不动。但是它也有脾气,偶尔要发一发。冬天寒潮来的时候,湖面刮起五六级的大北风,白浪滔天,浪高的时候有一两米。我不仅跟东湖对话,时间长了,还感觉我跟武汉大学的山水已经融为一体。

刚刚改革开放时,武汉大学学生不多,在校学生只有三四千人,经济系也就不到三百名学生,那时校内没有太多建筑,我喜欢去一些没什么人去的地方。那里到处是荆棘、茅草、小树,很荒凉,很原始。我常去一个很小的水塘,水塘四周的绿色植物长得满满的,很是神秘,我管这里叫武汉大学的尼斯湖。大学山顶上有一个自来水厂,从山上下来一条水沟一直通到东湖。跨过水沟是一大片树林,平时没人进去,于是我就进去看看。一进去,发现一片开阔的茅草地,像是没有人去过,于是这里成了我们的伊甸园。我叫上班里三四个同学去打滚,把茅草压平。那是冬天快期末考试的时候,武汉的冬天一刮风就很冷,但只要风一停,天一晴,我们就在茅草地里晒太阳,懒洋洋的,静下来听小鸟的鸣叫、流水的声音,好像能听到大地的呼吸声,就像在母亲的怀抱里,听到母亲的心跳,挺怡情。当时我觉得人生最美妙的事莫过于在武汉大学当一个教授,我的理想也很简单,有个大的皮划艇,和自己心爱的人,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荡漾在湖中,纵论学术与人生。“天人合一,质朴而浪漫”是我在武汉大学的四年最真实的写照,这样的环境自然也让我对母校产生了深深的感情,从毕业到现在,我依旧在心里跟武汉大学的一草一木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