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五重塔(10)
从感应寺回家的路上,穿着粗棉布衣的十兵卫抱着胳膊,失魂落魄,晃晃悠悠地走着,心想:我再愚蠢也能听懂,长老方才那番话深含寓意,是在规劝我们两人有一方要谦让。唉,可我不愿意让呀。我费尽心思,连老婆怕我冻着,好意照顾我,叫我睡觉,我都骂她少管闲事,别多嘴。我夜里眼睛也不合,呕心沥血,这回本想大显身手,用毕生的精力盖起这座塔,死也瞑目。听了长老今天的教诲,我心里好难过。他说得有道理,理应这样办;可是现在让了,天晓得什么时候再盖一座五重塔哩。到头来我十兵卫一辈子再也不能出人头地了。唉,可怜啊,可恨啊,都怪老天爷。可敬的长老大慈大悲,这我十分了解;我丝毫也没得可抱怨的。唉,真叫我左右为难。对方又是恩人源太师傅,我无从怨恨他。难道除了乖乖地退让,别无他法了吗?唉,真的没办法了吗?事到如今,真是遗憾。还不如干脆别起这样的念头呢,只当个呆子算了,那就不至于这样自寻苦恼了。都怪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唉,怪我自己,怪我自己!可是,哦,可是,哦,不去想这些了。十兵卫这个呆子变成世间那些聪明人的笑柄就行了。让朝夕相处的老婆都背地里嘀咕我是个窝囊废,就这样醉生梦死下去,也就罢了。什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实在没意思……只要想开了,就知道改变这些念头也无济于事,不过是多余的牢骚。就算是牢骚吧,也未免太可怜了。长老那番话暗中教训了我们,把他的真情实意细细琢磨一下,他的大慈大悲就会浸入肺腑,也就无从因为不甘心而再发牢骚了。我们两人互不相让,他处理的时候顾全了双方,把宝贵的经文详加解释,用哥俩的故事打比方,让我们永远和睦下去,这是对我们的谆谆教诲,拿这个故事来比的话,我自然是弟弟喽,更得让了,不然就难以做人了。唉,弟弟可不是好当的啊。
想到这里,他委屈得热泪盈眶,连路也看不清楚了,神志恍惚,像被线牵着的木偶一样朝着没有任何乐趣的家里蹒跚而去。忽听有人狠狠地骂道:
“浑蛋!你疯了是怎么的?人家刚洗好的东西,你要干什么?浑蛋!”
这一通谩骂把十兵卫吓了一跳,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一脚踩上了靠在木桶上的浆衣板[62],稀里哗啦连桶带板全被踩翻了,真是太失体统了。
十兵卫摔了个屁股蹲儿,坐在那里发愣。那个晒衣服的婢女似乎是房州[63]人,力气大得赛过近江的阿兼[64],她那面庞犹如小孩玩福笑戏[65]时放歪了眼睛的丑女面具[66]。
她说:“你这狐狸精附体的,真可恨哪!”
她气得抡起拳头,略伸猿臂,猛然一击,十兵卫招架不住,滚了一身土。
十兵卫说:“哎,我是被狐狸精迷住啦,对不起!”
对她那套谩骂十兵卫也不敢回嘴,忍痛好不容易逃回家来。
阿浪说:
“哎呀,你回来啦。这么晚才回来,我直担心你怎么了。瞧你这一身土,出什么事了?”
阿浪说着就要给他掸,他有气无力地拦住了她。
“别管了。”
他看到老婆着实忧虑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万箭钻心,两眼噙着泪珠,像是叱责自己一般,不期然地啊了一声,手里摆弄着烟杆儿,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那神态不同于往常,做妻子的已猜出个七八成,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安慰他。心坎上虽惦念着今天的事,可又不知道该不该问他,话已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惆怅地用火箸——其中一根是用杉木筷子代替的——夹起快灭了的炭,靠那微弱的火力来温壶里的茶水。这时到外面去玩的猪之回来了,说:
“啊,爹回来了!爹也盖吧,小乖也盖了,你看!”
他生气勃勃地拉开了纸门,一心渴望能听到几句夸奖的话,天真烂漫地笑着,指了指塔的模型。做妈的咬着和服衬衫的袖子,无声地啜泣起来。十兵卫瞪大了圆眼睛,泪水几乎夺眶而出,目不转睛地瞅了瞅,说道:
“嗯,做得好!做得好!给你奖品吧,哈哈哈哈!”
他悲愤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屋宇。笑罢,依然仰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想道:唉,弟弟可不是好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