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峰下明前春
在绿茶中,呈花果香、且最能触动心底柔情的,则非碧螺春莫属。碧螺春具有“一嫩三鲜”的特点,即是采摘一芽一叶,芽叶嫩、色泽鲜、香鲜灵、味鲜美。清末李莼客赞美碧螺春,有诗云:“龙井洁,武夷润,岕山鲜。瓷瓯银碗同涤,三美一齐兼。”戴震在《茶说》中写道:“茶以碧螺春为上,不易得。”当然,上佳的碧螺春,确实难得。戴震所表述的,是和其他绿茶的比较而言。碧螺春的色、香、味,不减龙井,而鲜嫩过之。
一提到碧螺春,我们常会想起东山碧螺春。其实,碧螺春起源于苏州太湖的西山,又称西洞庭山。东洞庭山,简称东山。东山三面环水,北面倚山而与陆地相通。西山,四面环水,是中国内陆湖的第一大岛。1994年,在太湖大桥没有建成之前,西山产的碧螺春,要坐轮渡,出太湖,运到东山售卖,这就是西山碧螺春不为市场所知的重要原因。个人以为,西山的湖光山色、生态环境更美,茶品更幽。烟雨浩渺的太湖,矗立着七十二峰,其中四十一峰在西山。
西山桃花树下的小青茶
追溯碧螺春的历史,宋代时,已为“吴人所贵”,列为贡茶。北宋朱长文的《吴郡图经续记》写道:“洞庭山出美茶,旧为入贡。《茶经》云,长洲县生洞庭山者,与金州、蕲州、梁州味同。近年山僧尤善制茗,谓之水月茶,以院为名也,颇为吴人所贵。”明代陈继儒在《太平清话》的记载,也证实了这一点。他说:“洞庭山小青坞出茶,唐宋入贡,下有水月寺,即贡茶院也。”从以上文献可知,碧螺春的前身叫水月茶。不过,当时贵为贡茶的水月茶,还是蒸青团茶。有诗为证:“鸥研水月先舂焙,鼎煮云林无碍泉。”清末诗人,李慈铭的《水调歌头·碧螺春》中也有:“谁摘碧天色,点入小龙团,太湖万顷云水,渲染几经年。”
明代,朱元璋的废团改散,为碧螺春的诞生,创造了技术条件。明代名臣、大文学家王鏊,是苏州洞庭东山人。正德年间,他在《姑苏志》里写道:“茶出吴县西山,谷雨前,采焙极细者贩于市,争先腾价,以雨前为贵也。”这说明,在明代已有炒青的水月茶出现,干茶揉捻得比较细紧。
清代著名诗人、康熙举人厉鄂的《秋玉游洞庭回以橘茶见饷》诗云:“饷我洞庭茶,鹰爪颗颗先春芽。虎丘近无种,剔目名可嘉。功能沏视比龙树,金钍匕不怕轻翳遮。瀹以龚春壶子色最白,啜以吴十九盏浮云花。翩翩风腋乘兴到,左神幽墟列仙之所家。”依照诗中所言,到了康熙年间,碧螺春之名还没有出现。西山产的茶,尚称“剔目”,却已嘉名远播。从“剔目”茶的字义来看,西山的茶形,近于细长如目,甚或似弯弯的眉毛,但还不是螺状。“剔目”的茶毫雪白、盏浮云花,通过揉捻搓毫,其色泽,可能比较接近现在的碧螺春了。
清代康熙年间,王维德编辑的《林屋民风》(1713)称:“茶出洞庭包山者,名剔目,俗称细茶。出东山者品最上,名片茶。制精者,价倍于松萝。”西山,即是古代包山。王维德的记载,也证实了包山“剔目”即是紧细茶,这一点,与明代王鏊的记载可以相互印证。王维德还说,东山品质最好的茶,是片茶。片茶,即是蒸青团茶。文中所说的“出东山者品最上”,并非是与西山的细茶来作比较。因为当时的蒸青团茶,与炒青茶的香气和滋味,是无法可比的。
清代方武济的《龙沙纪略》(1720年前后)记载:“茶自江苏之洞庭山来,枝叶粗杂,函重两许,值钱七八文,八百函为一箱,蒙古专用,和乳交易,分列并行。”方武济的记述,证实了在康熙年间东山片茶尚存的真实性。当时的东山片茶,有的质地较粗,还属于蒙古专用的边销茶。
清代雍正年间,陆廷灿的《续茶经》引《随见录》记载:“洞庭山有茶,微似岕茶细,味甚甘香,俗呼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经陆廷灿转述的这个资料非常珍贵,其中,首先记载了碧螺春产于碧螺峰,味甚甘香,俗名叫“吓煞人”。“微似岕茶细”,尤其是《随见录》对碧螺春外形的这个描述,更为重要。那么,岕茶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岕茶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色白。据考证,当时的岕茶制作,是“甑中蒸熟,然后烘焙”,那时的岕茶据记载有两种:一种是蒸青工艺的扁形茶,又称岕片;一种是炒焙工艺的细炒岕。明末清初冒襄认为,细炒岕不如蒸青岕茶韵致清远。冒襄在《岕茶汇抄》描述岕茶:“以汤色尚白者,真洞山也。”“泉清瓶洁,叶少水洗,旋烹旋啜,其色自白。”“贮壶良久,其色如玉,犹嫩绿。”周高起的《洞山岕茶系》记载岕茶,叶脉淡白而厚,汤色柔白如玉露,香幽色白味冷隽。
雍正年间,陆廷灿明确转述了碧螺春的茶名,是依据其原产地碧螺峰而命名的。在碧螺春的名字确立时,其外形,还不具备“蜷曲似螺”的特征。碧螺春外观的白毫密布,是早春茶细嫩的特征,又颇似岕茶的色白。此时呈现出的条索状,却又形似岕茶外观的紧细。碧螺春此时所具备的这些特征,也基本与康熙年间的其他文献记载相吻合。
关于康熙赐名碧螺春之说,最早仅见于乾隆年间、王应奎的《柳南续笔》,它属于一家之言,后世商家引用最多。如果仔细推敲一下这个出处,便会发现,康熙年间虽有碧螺春之名,但其外观,还是呈“条索状、色白”的茶,还迥异于现在的卷曲螺状外形。历史本源如是。那么,康熙皇帝怎么会说 “茶色碧绿、形曲如螺,采于早春”,便赐名碧螺春呢?这不符合历史的真相。另外,真正的碧螺春,其色泽并不是碧绿的呀!而是白毫密布,银中隐翠,条索微黄,如铜丝条。
东山的灵源寺后,确有碧螺峰一座。“碧螺峰下灵源寺,草木无多屋半荒。”元代叶颙的《灵源寺赠友人》诗,能够证实这一点。王应奎的《柳南续笔》也记载:“洞庭东山碧螺峰的石壁,产野茶数株,土人称曰吓煞人香。”但这一切,尚不足以证明碧螺春的制作技术起源于东山。
乾隆年间,吴江人沈彤《游包山记》记载:“碧螺峰,自林屋山东北,水行数里,见有峰拔层峦之中,色苍翠而旋上者,碧螺峰也。”清代学者沈彤描写的“色苍翠而旋上”,能够说明西山的碧螺峰,是以山形似螺状而得名的。它位于洞庭西山的南徐里后山,在山前,有碧螺古庵的遗址和徐氏宗祠。明嘉靖七年(1528)的《故东篱徐公墓志铭》记载:“徐氏来包山,居碧螺峰下。”而徐氏后代中的徐缙,恰是时任右侍郎王鏊的长女婿。洞庭西山碧螺峰,也恰是在徐缙中进士后改名徐宅山的。王鏊留下的《咏碧螺峰》一诗,至此很难证明,到底写的是东山的碧螺峰,还是西山的碧螺峰?
碧螺春茶的命名,最早是何时出现的呢?明末清初,著名诗人吴梅村的《如梦令·镇日莺愁燕》词有:“睡起爇沉香,小饮碧螺春盌。”春日风软,诗人睡起焚沉,闲品碧螺春茶,但其中也寄托了化不开的春愁和落寞。由此可以推断,大概是吴梅村最早创造了“碧螺春”一词,但是,此时乃至吴梅村在康熙十年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碧螺春仍旧袭以传统的“西山剔目”一名。可见,碧螺春一词的出现,是早于雍正年间陆廷灿引用的《随见录》的,而《随见录》又早于王应奎的《柳南续笔》(成书于乾隆二十二年)。乾隆十二年的《苏州府志》,只记载了“茶出吴县西山,以谷雨前为贵。近时佳者,名曰碧螺春,贵人争购之”,却只字未提康熙与碧螺春的关系。可见,王应奎的康熙命名碧螺春一说,有捕风捉影、穿凿附会之嫌。
西山碧螺春的外观
碧螺春的外形,由紧细的条索状改为螺曲状,大约是在乾隆前后。因为陆廷灿的《续茶经》成书于雍正十二年。碧螺春外形的蜷曲似螺,最有可能发端于水月寺里的僧人。因为水月寺的“僧人尤善制茗”,且虔诚向佛,又有充足的时间,因此,在制茶的过程中,当僧人关注到佛陀的螺状头发,受到启示以后,便不惜工本,把茶用心地去揉捻、搓团、提毫、干燥等,从此,碧螺春便一改旧颜、蜷曲似螺了。从这个角度讲,碧螺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佛茶。
碧螺春的外形特点,决定了碧螺春的炒制,必须是全程手工完成。其茶青的采摘标准为,清明到谷雨的一芽一叶嫩采至一芽两叶初展。碧螺春的制作,属于高温杀青,主要工艺包括:摊凉、挑拣、杀青、揉捻成形、搓团提毫、文火干燥等工序。在炒茶过程中,要做到手、茶不离锅,揉中带炒,炒中带揉,连续操作,起锅即成,全过程需要40~45分钟。如果包括清理卫生、洗涮炒锅等辅助性准备措施,炒一锅茶的时间,平均在一个小时左右。
碧螺春的珍贵与不易得,主要体现在茶青的采摘与捡剔上。等级高的碧螺春嫩采一芽一叶,每年春季的黄金采摘期,不会超过15天。假设按照一锅茶青炒制4两干茶计算,一个青壮年,一天连续工作10个小时,每天的炒茶量,最多为4斤左右。采茶季节,如果风调雨顺还好,若是赶上倒春寒、多雨等恶劣天气,每个茶农家的好茶产量,可想而知。
一款正宗的碧螺春,外形条索纤细,蜷曲似螺,螺上银毫密布,银中隐翠,汤色黄绿,滋味鲜爽,有浓郁温柔的花果香,叶底黄嫩匀整。当地茶农形容碧螺春 “满身毛、铜丝条,蜜蜂腿,银隐翠”,很是贴切。满身毛,是由其嫩度高及特殊的搓毫工艺决定的。铜丝条,是高温炒制及早春茶的特征。条索细而紧实,瀹泡时,入水即沉,不沉者为假。高温杀青,导致了条索泛黄。蜜蜂腿,是形容碧螺春的条索呈蜷曲状,这也是原生小青茶的紧细特征。
在碧螺春的冲泡中,可能会呈现茶汤“浑浊”现象。这种浑浊与信阳毛尖一样,都是属于毫混。这恰恰是早春茶茶质细嫩、白毫细密的特征。茶芽及叶背上的银白色毫毛,经热水冲击后脱落、悬浮在茶汤之中使然。碧螺春特有的花果香,主要由其毫香决定的。当然与其品种、炒制工艺也有一定的关联。碧螺春的茶树品种,古时称为小青茶。明末秦嘉铨有诗云:“一铛寒雪烹无碍,满阁香风焙小青。”当地人也叫“柳条茶”,现在统称为东、西山群体种。近年来,有些农户受利益驱动,在茶山,引种了乌牛早、迎霜、福鼎大白茶等早熟品种,但其香气、滋味和外形,与传统的洞庭群体种悬殊甚大。
无碍泉畔,西山远眺
“万株松覆青云坞,千树梨开白云园。”从苏舜钦的诗中,描写的宋代水月寺的茶园来看,它与今天茶植果园深处的传统,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每年的清明节前,我都会如约来到西山。做茶的季节,登高望远,山下太湖烟波渺渺,山间杂花生树,入山无处不飞翠。水月寺畔,水流花开,春山寂寂。很多年,好多次,我独自一人,问茶穿行在无碍泉边,落花簌簌,鸟鸣山幽,此情此景,常让我想起王维的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好茶、美景,尽在“无端寂寂春山路”。
唐代诗僧皎然,曾以诗记述过陆羽问茶洞庭山时的情景。其诗云:“何山赏春茗,何处弄春泉?”洞庭西山,可赏春茗;水月寺畔,可汲名泉。到了宋代,西山小青茶与无碍泉,并称为“水月双绝”。明末清初,水月贡茶演变成了西山剔目。到了乾隆年间,西山剔目中的“近时佳者,名曰碧螺春”。碧螺春的大名,此后才开始突然在各文献中大放异彩、声誉卓著。
无碍泉为宋代名泉,泓澄莹澈,泉水甘美。苏舜钦曾有诗云:“无碍泉香夸绝品,小青茶熟占魁元。”今天的无碍泉,位于缥缈峰下,水月寺东侧的小青坞中,早已是泉眼壅塞,落叶满池,其间蚊虫乱飞,睹之令人痛心。表面看来,泉池已荒废许久。多么希望社会力量及有识之士,能够尽早意识到无碍泉之于碧螺春的重大价值,尽快开发并保护好无碍泉。何日无碍泉边,如王元寿的《碧螺春歌》所写:“落花风里品茶新,顾渚荆溪未足珍。一枕髩丝禅榻畔,梦魂遥落五湖滨。”希望这不只是期望与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