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路无尽(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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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龙井豆花香

如果说,碧螺春是吴侬软语的西施,那么,西湖龙井就是越国的范蠡了。碧螺春柔媚,像是多情女儿,西湖龙井却多了几分浑厚和浓郁,我甚至有些怀疑,“从来佳茗似佳人”,描述的就是碧螺春了。

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记载:“钱塘生天竺、灵隐二寺。”明代陈继儒的《试茶》诗说:“龙井源头问子瞻,我亦生来半近禅。”那么,龙井的源头为什么要问子瞻苏轼呢?因为辩才法师,是真正把后世的龙井茶引入西湖批量种植的第一人。苏轼为官杭州时,与上天竺法喜寺的住持辨才亦师亦友,过往甚密,因此,凭苏轼对茶的见地和兴趣,他是最有条件去求证辩才法师,去详细考证龙井的茶种缘起的。苏轼研究认为,龙井茶种是南朝诗人谢灵运,在下天竺翻译佛经时,由于经常往返于浙江天台山与杭州下天竺的法镜寺,因此,顺便把从天台山带来的茶籽,播种在下天竺的香林洞一带的。据南宋咸淳年间《临安志》记载:种植在“下天竺香林洞者,名香林茶。上天竺白云峰者,名白云茶”。

雨雾中的翁家山

天台宗高僧辩才,在北宋担任上天竺寺住持,时间长达十七年。后被奸臣吕惠卿团伙,排挤到下天竺寺担任主持,两年后又被召回。元丰二年(1079),年届古稀的辩才法师对僧徒说:“天竺之南山,山深而木茂,泉甘而石峻,汝舍我,我将老于是。”于是,他便退居在龙井山狮子峰下的寿圣院(今天的杭州西湖老龙井),不复出入。此后,辩才与寺僧开始修葺龙井泉,建龙井亭,并把下天竺香林洞的茶籽,种植在狮峰山麓,开枝散叶。曾是坟茔荒丘的凋敝之地,因辩才居此而闻名遐迩。从这个意义上讲,辩才法师就是西湖龙井的开山鼻祖。龙井茶和碧螺春一样,还是以地理位置命名的。

宋代,还没有龙井茶之名。北宋隐居西湖、结庐孤山的林和靖,在《尝茶次寄越僧灵皎》诗中写过白云茶,其诗有:“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北宋名臣赵抃,77岁时来到龙井拜访辩才,有《重游龙井》诗写道:“湖山深处梵王家,半纪重来两鬓华。珍重老师迎意厚,龙泓亭上点龙茶。”此处的“龙茶”,是指宋代的龙团贡茶,而非龙井茶。北宋欧阳修在《送龙茶与许道人》中有:“我有龙团古苍璧”。辩才在与赵抃的和诗《次赵清献公诗》中写道:“公年自尔增仙籍,几度龙泓瀹贡茶。”皎然诗中所讲的“贡茶”,即是他与赵抃所饮的“龙茶”。

元代时,龙井茶的名字,仍很模糊。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虞集的《游龙井》诗,也仅仅涉及了龙井的地名。其诗云:“徘徊龙井上,云气起晴昼。澄公爱客至,取水挹幽窦。坐我檐葡中,余香不闻嗅。但见瓢中清,翠影落碧岫。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漱。”虞集诗中的“黄金芽”,仅仅三个字,便一针见血,点出了优质早春茶、所特有的芽梢金黄的典型特征。由此可见,古人观察事物的精准,把握事物本质的入木三分。

最早能够查询到的龙井,不是以地理名称而是以茶名出现的文献,是在明代万历七年(1579)的《杭州府志》,其中记载:“茶,各县皆有。然以钱塘龙井及老龙井其品甚高。”关于老龙井,明人冯梦祯在《龙井复先朝赐田记》中详细介绍说:“武林之龙井有二,旧龙井(老龙井)在风凰岭之西,泉石幽奇,迥绝人境,盖辩才老人退院。所辟山顶,产茶特佳。相传盛时曾居千众,少游(秦观)、东坡先后访辩才于此。”此后,高濂在《遵生八笺》(成书于1580年)继续补充说:“如杭之龙泓(即龙井也),茶真者,天池不能及也。山中仅有一二家炒法甚精。近有山僧焙者亦妙,但出龙井者方妙。而龙井之山,不过十数亩,外此有茶,似皆不及,附近假充,犹之可也。至于北山西溪,俱充龙井,即杭人识龙井茶味者亦少,以乱真多耳。”文中的“天池”,是指苏州与虎丘齐名的天池茶,后世绝产。“山中”,是指狮峰山的老龙井周边。明代万历甲午年(1594)初秋,屠隆与友人用龙井泉水冲泡龙井茶后,欣然写下了《龙井茶歌》,其中有:“摘来片片通灵窍,啜处冷冷馨齿牙。玉川何妨尽七盌,赵州借此演三车。采取龙井茶, 还烹龙井水。”在杭州历史上,宋代著名的宝云茶、香林茶和白云茶,虽曾为贡茶,但首次以龙井之名作为贡茶的,还是在清代,尤其是乾隆皇帝六次南巡,四次龙井问茶,为西湖龙井讴歌作诗,把龙井茶推向了绿茶的至尊地位。

西湖龙井群体种的新芽

综合以上可知,西湖龙井茶的最初发源地,应该是在狮子峰的老龙井。清代程淯的《龙井访茶记》说:“溯最初得名之地,实维狮子峰,距龙井三里之遥,所谓老龙井是也。”西湖在杭州东面靠城,南、北、西三面环山,当龙井茶冠以西湖之名以后,传统上真正的西湖龙井产区,就应该处在环西湖的起伏山峦之中,尽得西湖的云蒸雾润,“雾芽吸尽香龙脂”。

传统西湖龙井的开始细分,大约是在民国前后。杭州最大的绸缎庄老板高怡益,首先投资创办了狮子峰茂记茶场,他的龙井炒制私人茶场,几乎囊括了西湖龙井所有的最佳产区,包括狮峰山、龙井村、翁家山、虎跑泉、天马塘、九溪十八涧、月轮山等处。我见过的茂记“狮峰名茶”老包装上,印有 “吾杭西湖名山产茶甚广,色味向推龙井,尤以龙井之狮子峰所产为上品”,云云。

“龙”字号的商标,掌握在杭州乾泰茶庄的老板手里。他的茶园范围,包括了龙井村、翁家山、杨梅岭、满觉陇、理安寺、赤山埠、白鹤峰一带,其茶叶品质,可与“狮”字号产区相媲美。“虎”字号龙井茶,产于虎跑、四眼井、白塔岭、三台山一带,品质稍逊。“云”字号龙井茶,产于云栖、云林、天竺、五云山、郎当岭西一带。“狮”、“龙”、“虎”、“云”四个老字号的注册商标,是商家根据各自茶区的小气候环境与炒制特色,在1921年由民国政府的农商部给予注册的。另外,还有个“梅”字号,主要产于梅家坞一带。也有人说,它是从“云”字号分出来的。据我调查,关于“梅”字号的出现和说法,已经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情了,这可能与周恩来总理,为振兴龙井茶,五进梅家坞有关。

现在的西湖龙井茶区,有逐年扩大的趋势。20世纪80年代以后,西湖龙井茶已经不再细分产地和字号了。凡是在杭州西湖风景区和西湖区范围内的龙井茶,都统称为西湖龙井。历史上,生产旗枪茶的龙坞、留下、转塘和周浦,现在也成了西湖龙井的主要产区。如果再大而化之,又可分为钱塘龙井和越州龙井,不过二者统称为浙江龙井。

我最喜欢狮峰山的龙井,每年的清明前后,都会亲力亲为,做20余斤头采春茶分享。狮峰山是西湖龙井的发祥地,也是完整保留着传统群体茶种与炒茶技艺的核心产区。真正的狮峰龙井,海拔高、生态好、发芽晚。记得2015年的春天,西湖产区遭遇倒春寒,当狮峰龙井在清明节的前三天,刚刚开园首采时,市场上的狮峰龙井,已经大卖一个多月了,这就是纷乱无序的茶市场的真实写照。市场上叫卖的龙井,大多是龙井43、迎霜或乌牛早等本地或外地的早熟品种,其色泽碧绿、芽头短促肥大,匀整漂亮,但若仔细品味,青气重,不耐泡。

真正的狮峰龙井,外形嫩叶包芽,扁平光滑,挺直似碗钉,芽毫隐藏稀见,芽头大小不太匀整,色泽嫩绿泛黄,俗称“糙米色”,并有温润的宝光。刚炒出的茶,因辉锅工艺原因,干茶有类似炒黄豆的干燥工艺火香,间或有花香、果香存在。很多人把龙井的茶香,简单地认为是炒黄豆香,这可能是对明代《钱塘县志》的误读。《钱塘县志》记载:“茶出龙井者,作豆花香,色清味甘,与他山异。”文中的“龙井”是指狮子峰的老龙井,“豆花香”,才是龙井茶真正的品种香。

前年,我到杭州做茶时,在狮峰山的茶园里,无意中看到了淡紫色的蚕豆花开,当我情不自禁地去细嗅花香时,顿时豁然开朗,这种花香,就是最近似狮峰龙井的品种香。前人把龙井茶的香气,类比为蚕豆花香或豌豆花香,其感觉捕捉的、是何等的准确与敏锐。古人著述,内不欺己,外不欺人,口不妄言!习茶之人,应该把对自然界中花卉、果蔬香气的了解,作为一门必修的功课。很少有人考证过,龙井的扁形始于何时?明末彭孙贻的《采茶歌》唱道:“龙井新茶品价高,杯杯瓣瓣立周邅。”这只能说明,此时的龙井已是散茶,还不足以证明它是扁形茶。清乾隆时,入贡的西湖龙井,据徐珂的《清稗类钞》记载:“颁赐时,人得少许,细仅如芒。”徐珂的描述比较清晰,乾隆皇帝喜欢的龙井,也不是现在的扁形片状茶,还是呈毛尖状的针形茶。

待泡的西湖龙井群体种

到晚清时,程淯的《龙井访茶记》写道:“炒者坐灶旁。以手入锅,徐徐拌之。每拌以手按叶,上至锅口,转掌承之,令松叶从五指间,纷纷下锅,复按而承以上。如是辗转,无瞬息停。每锅仅炒鲜四、五两,费时三十分钟。每四两炒干茶一两。竭终夜之力,一人看火,一人拌炒,仅能制茶七、八两耳。”其中的“每拌以手按叶”,“复按而承以上”,此种技艺,就是龙井茶的扁平炒法。由此可知,到了清朝末年,扁平状的龙井茶,才逐渐见于市场。

有记载称,民国时的各个商家为了销售与利润,相互角逐,各显其能,从此时起,才开始真正讲究龙井茶外形的扁平光直。一个时代的产品质量高低,取决于当时的竞争水平,这是符合事物的发展规律的。1824年,徐珂在《可言》写道:“各省所产之绿茶,罕有作深碧色者,惟吾杭之龙井,色深碧。茶之叶,他处皆蜷曲而圆,惟杭之龙井扁且直。”如果再深究一下,龙井茶呈扁形的技术来源,可能是受了安徽歙县、浙江淳安以及临安等地老竹大方茶的制作影响。

狮峰龙井的干茶,重而滑手,入水即沉。汤色黄绿,滋味甘鲜醇厚,茶汤细腻浑厚、有质感,清雅的甜香,弥漫咽喉,“啜处泠泠馨齿牙”,“三咽不忍漱”。它比当下流行的龙井43,要味醇、香浓、耐泡、厚重、甘甜。其品质,更是芽叶肥壮、形似雀舌的乌牛早品种所无法比拟的。《竹懒茶衡》里,对传统龙井的汤色及其醇厚,描述得极其准确:“龙井味极腆厚,色淡如金,气亦沉寂,而咀咽之久,而鲜腴潮舌。”

西湖龙井茶的传统制作工艺,基本包括摊放、杀青、回潮、辉锅等工序。与碧螺春的炒制不同,龙井的鲜叶杀青后,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薄摊回潮环节,这与龙井茶青比碧螺春更加肥壮有关。据统计,如果按头春茶的一芽一叶计算,一斤西湖龙井大约在4万个芽头左右,而一斤碧螺春要在7万个芽头左右,茶青的粗壮程度由此可见。基于此,龙井茶青在阴凉处的薄摊回潮,其实是使芽、梗及叶脉里的水分,能够通过扩散作用,慢慢地重新均匀分布,方便进一步的整形炒干,减少断碎,保持芽锋,以完成最后的定型。通常是四锅青锅叶,合为一锅辉。经辉锅后的干茶,扁平光滑,浓香透出。

市场上70%左右的龙井茶,大都采用前段机器杀青,后段手工辉锅。而更低端的茶叶,则是全程机器炒制。近几年,全手工炒制的西湖龙井,愈来愈少了。我非常留恋手工茶的滋味,手工茶可能没有机器茶的颜色和外观漂亮,色泽偏幽暗,茶表略起皱,芽尖紧结挺直,但手工茶的香气,内敛细幽,外形紧结厚重,香气浓郁灵动,耐泡且回味足。假如两款茶同时瀹泡,手工茶因比重大,在水中的下沉速度,要快很多。

手工炒茶,是极其辛苦的。龙井的扁形茶,要求茶叶不能收缩,炒茶时需要特别用心,完全依靠手上的力量与锅温来自主控制。高温的青锅,是基础;温度稍低的辉锅,是关键。不练就一副铁砂掌的硬功夫,是很难炒出一锅好茶的。

寻好茶难,做出一款好茶更难。对春天的细嫩绿茶,我是极其珍惜的。每每泡完后,都会把叶底逐一收集起来,或炒鸡蛋,或包水饺吃掉。好茶不易得,春来发几枝,粒粒皆辛苦。每忆及此,常让我突然想起清代陶澍的茶诗:“茶成与商人,粗者留自啜。谁知盘中芽,多有肩上血。我本山中人,言之遂凄切。”其情其境,如我常说的,喝茶风雅,做茶却是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