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加斯·略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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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人》(1987)

《叙事人》表现的是南美亚马逊地区印第安人部落生活及其命运问题。但这并不是唯一的主题,另一个重要主题是关于艺术创作的思考。而马奇滚加部落的“叙事人”这个人物对于加深人们对文学工作及其重要性的了解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小说的故事情节是综采的:为了把秘鲁和秘鲁人忘掉一个时期,作者去了意大利佛罗伦萨,他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画廊,展出的都是照片,是表现亚马逊地区马奇滚加部落的生活的。那些照片是意大利摄影师加布里埃莱生前在秘鲁丛林里拍摄的,照片展示了马奇滚加人各种生活和劳动场面。他看到,在黄昏的余辉中有一群男女坐成一圈,中间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他们正全神贯注听那个男人挥臂讲话。随后他回忆起同那个男人萨乌尔·苏拉塔斯的友谊。他是他的大学同学,由于右半个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黑紫色斑块,长着一头散乱的红发,很像扫帚上的麻缕,人们便管他叫“鬼脸儿”。“他是世界上最丑的人”,但是谈吐总很幽默。他是一个犹太人和一个土生白女人的儿子。他渐渐喜欢上了土著文化,开始远离讲述者(作者),作者再也没有见到他。后来听说他和父亲去了以色列,他对父亲很孝顺,很关心,也很尊敬。父母结婚前就生了他。小说的故事三次转向土著人的世界,“叙事人”讲述了“一切生命的创造者”塔苏林奇“同小神灵及坏精灵之间的斗争”。“叙事人”的讲述充满了变形的现象、神话、神祇、神奇的仪式等,其背景是尚没有被白人入侵破坏的丛林。后来,“文明的”讲述者讲述回忆了一次前往马奇滚加地区的旅行,他在那里认识了几年前就在那里居住的施耐尔夫妇,他们为他提供了关于那些土著人的材料,他们的原始文化状况和永久迁徙的情景。最令他感动的是一个对那些白人的到来感到厌倦的“叙事人”的描述。他很容易辨认出那个叙事人就是萨乌尔·苏拉塔斯。全书故事在佛罗伦萨一个炎热的夜晚结束:“今晚……我知道,不管我躲到何处去逃避高温和蚊虫,去抵制我精神上的激奋,我都仍然听得见那位马奇滚加叙事人在附近不停地讲述着令人难忘的古老故事。”

所谓“叙事人”,简单地说,就是印第安部落之间的联系人,其使命不是联系部落之间的事务,而是穿行在印第安人等少数民族之间,讲神话、传说和现实情况。这类人见多识广,知识丰富,可以说是寓言和神话作家。他们的讲述神秘而有趣。作者和叙事人把读者带进一个个奇异的世界,让读者不知不觉进入一个神秘王国。每一个故事都是一种幻想,每个故事都是一幅动人的画卷。叙事人那神话般一闪即逝的身影,他们那简单而由来已久的叙事本领,成为一种循环着的元气,把马奇滚加人团结在一个社会里,使之成为一个互相声援、互相通气的民族。他们的作用不可低估,他们是那些少数民族之间的桥梁或纽带,没有他们,它们就如死水一潭,没有生气,有了他们,它们才活得有声有色,生机勃勃。

从内容上讲,小说分为三方面。第一方面(第一章和第八章)讲述的是故事的背景或环境,地点是作者访问的佛罗伦萨;第二方面(第二、四、六章),内容是追忆作家的过去;第三方面(第三、五和七章)借助一个马奇滚加人之口讲述若干故事。这样,仅仅通过作家的声音和叙事人的声音这两种声音就形成了小说既简单、交错又严谨有效的布局。

在整部小说中,始终存在着现代社会的世界同美洲的印第安人部落世界的对比。而印第安人总是紧密地和大自然联结在一起,他们善于和鸟儿及在丛林里生活的其他生灵等大自然的因素交流,如果带着一点敬意和同情心走近他们,观察他们,就会发现,称他们是野蛮人、落后的人,是不公平的。比如,在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上,如人与树木、人与鸟类、人与河流、人与土地、人与天空、人与神灵等的关系上,有着既深入又精专的知识,他们与这些事物的关系极为和谐。以马奇滚加部落为代表的印第安人在莽莽林海中过着几乎和原始人一样的生活,遭受着殖民者残酷的压迫和凌辱。而那些闯入印第安聚居地的殖民者却为所欲为,把印第安人的科技园,他们的妻女掠走,他们才是无恶不做的野蛮人,为非作歹的强盗。

小说的两个重要主题(印第安主义和文学)的表现是通过不同的讲述者交替描述的章节实现的。小说的讲述者有两个:一个是小说的叙述者,另一个是“叙事人”。后者是马奇滚加部落的讲故事的人。两个讲述者的任务是明确而有序的:每个讲述者负责讲述一章或一部分故事。故事是交替讲述的。“文明的”讲述者(作者)是小说故事的开讲者和结束者,他讲述的是第一、第二、第四、第六和第七章;马奇滚加讲述的是其余三章,这三章被夹在其他章节中间,这不仅是因为它们位于“文明的”讲述者讲述的章节之间,而且因为作者在小说中经常采用的“中国套盒术”:白人讲述者讲述的故事常常包含着叙事人马奇滚加人的讲述;这个印第安人讲述的则是关于神话、他本人和他的亲人习惯和信仰的故事,讲述时并不知道另一位讲述者在场。“文明的”讲述者讲述包括马奇滚加人在内的故事,而马奇滚加人只讲述他们自己的世界的事情。

从结构上讲,讲述者(作者)和“叙事人”讲述的故事是截然分开的。各自讲述的故事的线索是清晰的,其间无需加说明或间接的交待,也不用借助意识流。这一特点应归功于作者小说创作的成熟。无庸置疑,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清楚地说明他们讲述的故事是完全分开的,界限是清晰可见的。同时也说明他们讲述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

此外,“文明的”讲述者的讲述相当接近新闻报道。涉及的事情很像真实的、至少是可信的自传。这些事情发生的日期是确切的,历史背景也是明确的。讲述者回忆了奥德里亚和贝拉斯科·阿尔瓦拉多的专制统治和民主制度的恢复。他还讲述了个人的经历和他的信仰的改变:他的阅读、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痴迷和放弃及他后来的变化。

马奇滚加“叙事人”的讲述则具有神秘特点。他讲述的事情属于部落和该部落的信仰的世界。语言接近传说和巫术,行为没有因果关系。一切都来自塔苏林奇或以基恩蒂巴科里为首的邪恶精灵的怪癖。不存在准确的时空背景,一切都偶然发生在某个地方。

划分为交替讲述的章节这种独特的小说结构形式还有一个需要强调指出的方面:即“叙事人”讲述他那种神秘的象征性的故事,秘鲁作家则分析性地解释它,并把它和历史联系在一起。两个讲述者讲述的东西是一样的,只是采取不同的讲述方式。但是秘鲁作家的讲述在前,“叙事人”的讲述在后,有戳穿神话的意图,因为前者的讲述中往往包含着神话。

在表现技巧上小说还有一点特点,比如意大利语的运用。作者常常用意大利语提起佛罗伦萨(Floreze),一是为了使讲述的东西显得更真实,二是让读者在地理上置身于意大利。此外,还可以使读者了解意大利人言谈举止的习惯和方式。如“Certo,Avanti,Avanti”(当然,请进,请进),“Ⅱsignore Gobriele Moefatti ē morto。”(加夫里埃尔·马法蒂先生去世了),“Forse”(很可能是这样),“dispiaceva”(很抱歉),“pronzo”(吃饭)等。

再如,由于章节的划分,可以看到小说中连通管和中国套盒手法的运用:故事的叙述者——叙事人含蓄地讲述马奇滚加人的神话和旅行的灵魂的故事,叙述者(作家)也这么做,他说这是马奇滚加人的神话。作者就这样以平静的节奏把两种叙述类型联系起来。此外,在第三章伊始,读者不知道叙述者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叙述者——作家突然改变纯正的语言而采用具有地方语言特点的语言,这是使用“隐藏的材料”的典型例子。直到结尾,读者才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这便是我们终于知道萨乌尔·苏拉塔斯是叙事人兼讲述者。

《叙事人》是巴尔加斯·略萨根据他于1958年随圣马科斯大学和夏季语言学院组织的前往亚马逊地区的一次旅行的回忆写成的。他曾回忆说:

这次前往秘鲁亚马逊地区的旅行,是一件激动人的事情。我发现了我完全不了解的我国的一张面孔……我在那里发现,秘鲁不仅是20 世纪的国家,而且秘鲁也是在中世纪和石器时代。

这正如小说里写的:“……到达各个部落时,我们却接触到了史前时期。那里的生活完全是我们遥远的祖先过的那种最基本、最原始的生活。猎手、采食人、射手、游牧人、无理性的人、魔法师、泛灵论信徒等,这也是秘鲁。只是在那时代才认识到,这是个未被驯服的世界,仍然处在石器时代,还存在着魔法——宗教文化、多偶制、缩头术等,也就是说,还处在人类历史的萌芽状态之中。”

亚马逊地区的旅行,使巴尔加斯·略萨眼界大开,使之见识到了一个原始的却是异样的世界,他做梦也想不到,秘鲁还有这样的地方,还有如此罕见的、令他眼花缭乱、迷惑不解的世界。然而,正是这个世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经常浮现在脑海里的印象,为他提供了表现马奇滚加人及其作为叙事人的灵感,激励他创作了这部小说。

如果把《叙事人》同作者此前出版的小说比较,会觉得它似乎是一部次要的作品。的确,在此作中看不到《城市与狗》等早期小说所包含的大量新奇的表现技巧,编织故事的手法也不那么熟练。但是,不难看到,它同《绿房子》和《胡利娅姨妈与作家》在表现的主题上具有共同点,比如前者的亚马逊地区的热带丛林,后者中关于文学的思考。此外,由于《叙事人》表现的主题不像《绿房子》那么气势磅礴,丰富多彩,所以它并没有为作者带来什么国际声誉。但是它却在另一个方面做出了贡献,这就是作者把笔触深入到了一个亚马逊部落居民的内心世界。然而,不管怎么说,也绝不能断言这部作品缺乏文学质量,比如它在不少地方超越了《绿房子》,至少在关于森林的描写方面,更具有普遍意义和典型性、客观性和真实性,因为作者笔下的热带丛林不是白人观察者眼中的丛林,而是在丛林中生活的居民所处的丛林。丛林是这些居民(印第安人或土著人)的故乡和须臾不可离的生存之地。无疑,通过他们的衣食住行和周围环境来表现丛林,更准确,更具体,更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