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盖羊舍的事终于定下来了,对这个农家小院来说,也算是一项伟大工程呢。但现在修房盖屋——特别是那些不适合给人居住的羊舍类,要比过去简单得多。过去大兴土木,砖瓦泥土堆积如山,一干就多少天,现在全是彩钢构件,顶多再用几袋子沙石水泥打打基础,很快就组装起来。按着构想,现有的羊舍不算,再盖一处大的羊舍和一处储料库就足够了。因此,加长大卡车只一趟,便晃晃悠悠把所有材料送到家里来。算一算这些东西竟花了三万多块!为了省钱,除组装需要花钱雇师傅外,打基础干零活儿自己找人就行了。通常情况下,农村的这种用工制度属于自愿帮工,不花钱,管两顿饭就中。
不知不觉中,农村竟悄悄实现了机械化,闲人一抓一大把。有些青壮年劳动力趁这个机会跟着施工队进城搞基建、或上矿山下矿井捞取外快,家里就剩些老弱病残和有自己事干、到外面又找不到活儿的人。因二靰鞡憨厚老实不够机灵,不适合搞基建或下矿井,算是一个,还有锅漏,剂子小干活儿不顶劲,还净耍嘴皮子,到哪都是个不太让人待见的主。一听说韩翠云盖羊舍需要用人,二人便主动找上门来。二靰鞡帮的是人情,锅漏看中了韩翠云家的伙食。还有另外几个邻居。
若是过去,家里有这么大的土建工程,林会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起码也得到现场看看。现在有刘喜,去与不去都行,只把媳妇打发来帮嫂子做饭。毋庸置疑,刘喜是个多面手,对修房盖屋等一些活计一点都不外行。把基础方出框架,拉上线,再用水管抄好水平,吃吧早饭便早早赶羊上山了,家里这摊子全扔给翠云自己。
锅漏和她开玩笑,嫂子的事业干这么大,有些事亲自下手多掉价,除刘喜大哥外,你应当再养两个男宠,有主内也有主外的,每天把自己打扮漂亮儿的,再喷点香水,养好身板儿,晚上接受三个男人的临幸就中了,没必要干活。翠云骂锅漏,瘪犊子玩意,不说裤腰带以下的你张不开嘴呀?行,养男宠也中,你给我选吧。锅漏说你看我咋样?能不能算一个?翠云说算一个,另一个呢?锅漏四处踅摸半天,一眼就看上二靰鞡,于是用手一指,您看这老瘪犊子咋样,相中没?甭看这脓态样,吭哧吭哧开荒种地可有种啦……
还没等翠云说话,二靰鞡放下手推车直奔锅漏扑来:我看你小子是欠收拾,你们闹你们的,刮拉我干啥玩意呢!
显然作为大拜哥,开这样的玩笑有点过。锅漏撒腿就跑,翠云伸手薅住他的袄领子,当众宣布,今天谁要把这滩苍蝇屎给我摁在水泥堆里打个滚儿,我奖他一箱啤酒,中午再给大伙杀羊吃。
大伙纷纷举手:“我,我。”
二靰鞡捷足先登,抢先把锅漏挽在手里,嘿嘿,你们谁都别抢,那箱啤酒是我的……杀鸡焉用宰牛刀,末将愿为付其劳。并叮问翠云,妹子说话算数?
翠云说当然算数!
“好嘞。”
于是在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声中,二靰鞡摁着锅漏在和好的水泥堆上打了个滚儿,大伙捧腹大笑。二靰鞡更狠,嘿嘿笑着,又顺手抄起大铲,把稀不溜丢一铲灰扣在锅漏的头上。
又有人突然喊了一嗓子:嫂子,快别瞎闹了……这是425水泥,800号的,看烧坏他!快着……
“什么?!”
翠云吓了一跳,拎起身边的一桶凉水,从上到下把锅漏浇了个透。
大伙更笑坏了。
“你们这帮瘪犊子玩意,没一个好东西……”锅漏哭唧唧地骂。
翠云当众宣布:中了,锅漏今天工满假齐,啥活不用干了,回家换衣服呆着吧,等一会我去给我家刘喜打电话早点圈羊,你帮刘喜杀羊就中了,中午我给大伙汆羊肉吃……吃完饭老二哥到营子西头超市搬箱啤酒回去,记到我账上。
“好嘞……嘿嘿……”
大伙又是一阵欢笑。给韩翠云家干活,工不工钱不说,就是亏不着肚子,还能看到笑话。落汤鸡似的锅漏哭的心思都有,是他的遭秧给大伙换来好的伙食,这帮瘪犊子玩意……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大集体解散了,人们很少聚到一起干活,好不容易逮住这么个机会,巴不得闹出点笑话来。
基础活没多少,六七个人三天就能完工,单等水泥上上号,给专业施工队打个电话,来进行组装就行了。这样核算下来,光人工费用就节省小溜三千来块!每天好吃好喝,大伙高兴,翠云也满意,致使来帮嫂子做饭的彭燕连连赞叹: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嫂子太会算计了!若合盘包出去,是必要增加许多开支,小工费用肯定要加在组装费里面,管饭不说,还得另花钱。这样不但节省了大块小工费用,还显得邻里和睦……至于人情,都邻邻居居住着,谁家还没个大事小情?慢慢再赶会!说得翠云呵呵大笑:对,就这么回事,我天天都在想我的钱,怎么花才不够怨种,怎么花才更合算……虽然心是这么想,可就是没燕儿这张巧嘴,说不出来。
基础完工这天下午,刘喜也早早圈羊在家,懒惰的林会也来喝蹭酒了。大伙围在桌前,一面喝酒一面商量,师傅来给组装彩钢房,要求两个打下手的小工,留谁呢?二靰鞡首先报名,我算一个,锅漏说我也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刘喜举杯向大伙表示感谢,除了老二哥和邹全兄弟,其他人就不用来了,并夸赞这营子的民风就是好,谁家有事都来帮忙,从不把钱放在第一位,我代表这个家庭谢谢诸位了。
二靰鞡突然说,这种无私奉献精神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这才哪到哪,还有比这更大的呢,都是做好事不留姓名。
大伙竖直耳朵,静听他说。
二靰鞡接着说,比如这锅漏吧,爹不随娘不像,究竟是谁的儿子?始终也没搞清楚,但却没人到他爹的槽上去认驹儿,这是不是一种奉献?嘿嘿……
大伙哄地笑了,老实人很少整事,一旦整出来也够招笑的。
“嘿,这老瘪犊子,不稀搭理他还跐鼻子上脸了,甭看我摔跤摔不过你,咱俩整酒你敢不敢?”锅漏拿酒叫板。
“整就整,你说咋整吧。”
二人刚把酒倒上,突然外面想起车喇叭声。喇叭响了一阵之后,见没人搭理,又开始用石头砸大门,翠云耐不住了,谁这么没礼貌,连饭都不让人吃清闲!于是朝腰扎围裙的彭燕使了个眼色,二人奔外面走去。
门外停着一辆皮卡车,车上拉着半车货物。敲大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翠云似曾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瞅了彭燕一眼便愣在一边。彭燕一眼便认出此人:哟,这不是郑成吗?你咋到这来了?郑成说,我没走错吧,这不是韩翠云大姐家吗?我刚到你家去过,你家没人,于是就打听着到这来了;大姐家这是大兴土木,要建房啊。
但翠云还是想不起来,郑成?哪个郑成?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呢?彭燕嗔怪道,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这叫什么记性,就记着你的羊倌姜文玉和你的刘喜……也难怪哈?没有缘分的人总是不上心,还记得前年开春没?就在我家,和你相对象,被你数落走那个郑成?
这时翠云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呀,想起来了!原先他也不这样啊,咋还长破面目了呢?”
翠云上下打量了郑成好几眼。
郑成说,我敢保证,郑成还是原先的郑成,错了管换的……噢,先把东西卸了再说话。
“东西,什么东西?找我有事还是特意给我送礼的?”翠云问。
“大姐,您能不能先喊几个人把东西搬回去咱再说话?我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郑成又重复一遍。
翠云说,还搬啥,既然是专门来看我的,直接把车开院去不就完事了嘛,我家门口大,一般车都能开进去,有啥事上屋说。
郑成也不客气,直接把车开到屋檐下,大伙纷纷出来卸车。车上装的是十几箱套马杆儿酒,还有奶酪和鲜奶等,全是蒙古地区的土特产。
翠云乐得合不拢嘴,真是福从天降,竟然有人给她送礼!但不知郑成找她有啥事!
大伙也看直了眼,什么样的交情还送这么大的礼?起码得值几千块吧!
郑成被安排到桌上后,大伙这才转移了目光。翠云特意向郑成介绍了刘喜,二人握了手。郑成问翠云,大姐也成家了?恭喜大姐……姐夫是干什么的?
刘喜答:放羊的。
“以前呢?”
“劳改队工作。”
“工作不错嘛,我就挺向往司法部门,人上人啊;姐夫具体都干些什么?咋还下来了呢?”
“天天和犯人打交道,一干就二十来年;合同期满,也干腻了。”刘喜说。
“一项工作一干就二十来年,让谁都得腻……一看大哥就气度不凡嘛……”
翠云赶紧岔开话题:“怎么着郑成,是自己过还是成家了?”
“要提这事还真得感谢老大姐,自从在您这相亲回去……”
翠云纠正:“不是在我这,是在燕儿她们家。”
“对,是彭燕姐家回去,我是一度的彷徨,深感前途暗淡,事业渺茫,就连比我大那么多的中年寡妇都没看上……噢,大姐您别生气,我这人口快心直,怎么想就怎么说——我还有啥脸面活在世上?”
“我不生气……不是我没看上你,而是觉得你太嫩了,没啥嚼头……噢,你开车不能喝酒,吃菜吧……大伙也别光听我俩说话,吃着喝着。”翠云让着大伙。
郑成接着说,由于当时的冲动,并未感觉翠云怎么老,现在想起那回事还为当时的行为感到羞愧,甚至后悔……回家后在炕上一躺就半个多月,要钱没钱,要家没家,究竟怎么办?掏出兜里仅有的几块钱去了趟小卖部,买了两瓶啤酒,三根火腿肠,准备一吃一喝,然后把房子一点去裘的算了。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邻居家的老黄来找他,说他家养鸡找不到合适场所,就相中他那处院落了,问他往外租不租?他说租,又问他一年租金多少?他不加思索地说,八千。老黄说八千太多,农村地皮,区区不到一亩大的院落,你张口就要八千,给你三千就不少。经过二人讨价还价,最终以五千块钱成交。并且老黄一租就十年,可先预付五年的租金,五年以后如果行情有变,还可以坐下来另行磋商。
听到这刘喜插话道,那么大个院子得盖多少间鸡舍,你是有点二百五……请神容易送神难,等合同到期那天,你俩非为院内的建筑扯皮不可,你都不如涨涨价,一次性卖给他,光棍儿蹽脚一个人,到哪不是住。郑成说二百四也得受着,合同都签了,咱不缺钱嘛……可自从有了这两万五千块钱,日子开始发宣儿了;前年春天北部旗县不遭白灾吗?他连跑了几趟草原,一下就发了。牧民的羊冻死的、饿死的、被大雪埋死的,可惨了。他就用那两万五千块钱,雇了辆大卡车往外拉羊,在咱这十三四块钱一斤的草原羊,到那十几块钱就能数个子装。卡车开不出来,就到到苏木嘎查雇链轨拖拉机往外拖,五六十公里生生把车拖出来。牧民老念他好啦,说他把损失给降到了最低。回来他也开始租地方,给羊加草加料,两万五千块钱的本,转手就变十多万,这还不算存栏数。
说到这郑成也是沾沾自喜。
“谁说你是二百五,我看你是二百六,你究竟捣腾多少羊?”翠云问。
“三趟,有个五六百吧,不算出栏的,家里还剩三百多。”
“多大车拉这么多羊?”
“装两层嘛,那羊瘦得皮包骨,嘎巴嘎巴的,都没啥玩意了,最大的也超不过五十斤。”
刘喜插话道,土包发蒙了,这叫人走时气马走膘……
“兔子走时气枪都打不着,嘿嘿……”郑成紧跟上一句,“其实这还不算走运,刚才大姐不问我,现在是不是还一个人过?成家没有?我可以大胆地告诉您,我郑成有老婆有家了,蒙古姑娘,我老丈人一眼就相中这小伙能干了,于是亲口把姑娘许配给我,我媳妇小斯琴比我小十三岁!细皮嫩肉,胖乎乎可招人喜欢啦……”
说到这,郑成拍着胸脯分外自豪。
“你老丈人和你媳妇没病吧?”刘喜又突然冒出一句。
“整天吃手把肉,哪来的病?身体棒着呢。”郑成大概听出刘喜话中有话,于是又回敬一句,“哪像咱们汉人,整天吃草籽子,从里到外都缺乏营养。”
刘喜被噎回去了。
翠云瞪了丈夫一眼,又接着说,这叫因祸得福,历尽磨难终于立地成佛了。但这是你努力的结果,也犯不上给我送这么大的礼呀?
郑成说,我到这来的目的有三:第一,没有大姐当年的教诲,哪有我郑成的今日?所以特来谢您的;第二,咱这不下了封山禁牧、退耕还林的通知了嘛,三百多只羊,以前净我媳妇往山上赶,现在不让上山,圈养的确养不过来……我媳妇还怀孕了,所以我合计,家里留几只够她吃手把肉的就中了,剩余全部处理掉,没必要养那么多。等我媳妇生了,我盘算到城里买处楼房,让她过一过都市生活,我养着她;第三,大姐是远近有名的养羊专业户,所以有求于大姐。
“噢。”翠云点点头,“你是想把羊处理给我?”
“对对。”郑成答。
好事,绝对的好事!翠云的脸上绽开笑容,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独羊。于是当即拍板,我正在盖羊舍,只要价格合理,有多少我要多少,先把电话号码留下吧,等我盖上羊舍,咱再细谈!
郑成也挺高兴,要不说呢,和大姐处事就是痛快,但有一点您可听明白,虽然当时我是花十几块钱一只数个儿拉回来的,但圈养了这么长时间,您也不能把价格压得太低,起码得让我赚点、闹个辛苦钱,刚才是我一激动说走了嘴……
“咱还数个儿,总得让你赚点,我给你翻倍还不行吗?”翠云说。
郑成低头想了想,那就这么着!
二人一拍即合。
送走了郑成,大伙议论纷纷,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好事总是往这娘们儿身上赶。刚盖羊舍就有人送货上门,她肯定能大赚一笔!
再者说,羊价始终没降下来,卖羊哪有数个儿的呢,这郑成是不是缺心眼儿啊?翠云说,就你们不缺心眼儿,那羊都快瘦死了,杀肉谁吃啊?不抓紧处理掉、死到圈里怎么办?那不是钱啊?
刘喜和大伙的看法一致,他说翠云,这郑成不缺心眼儿也少根筋,他还开上车了,你也不说出去看看,一旦把车开沟去,咱好救援不?
翠云又白了刘喜一眼,你也不盼人家好,留点口德好不好?只要不开进劳改队就中!
翠云究竟相过多少次亲?找过几个男人?这是刘喜一直关注的事。老姜算一个,这又出了个郑成,说不上哪会儿又冒出个新的来,而且和每个男人都交往深厚,来往不断!
男人的自尊和嫉妒又充分暴露出来,他可以蹲在一旁看别人的笑话,一旦自己的女人出现问题,哪怕一点点,他便蹲不住了,顿觉自己大没面子、不好做人。
一直没说话、善于琢磨人的林会从嫂子和刘喜身上看出了问题,嫂子还是过去的嫂子,口快心直,怎么想就怎么说。刘喜则不然,自从郑成坐到桌前、挑明与翠云的关系那刻起,他就把不满写在脸上。以至于两天以后,羊舍竣工,二人又只为这件事吵了个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