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宝山和童小桥认识,是两年前的事情。那时宝山在局里已经很有一点名气。
那次,宝山是在破了一桩杀人案后,发现当事人还偷了童小桥的一只皮箱。宝山记得那只皮箱样子很精致,里头摆满了五光十色的旗袍,让他觉得满眼都是富贵。皮箱拉手上还挂着一枚红色的牛皮标签,上面盖了一个“廿八都商行”的印章。
宝山后来走进唐公馆,把皮箱放到童小桥跟前,看见她正躺在用安吉竹子打造的躺椅上打瞌睡。他站在客厅里犹豫了一下,好像听见院子外头的梧桐树上,有一只啄木鸟在辛勤地啄凿树洞,声音跟缓慢的快板一样。这时候,童小桥把眼皮张开,她似乎蒙蒙眬眬地看见,有个男人站在他们家客厅,像是一个过来送信的邮差,也像他们家刚刚装修起来的一根柱子。
宝山说,唐太太你看看,是不是少了些什么。
童小桥坐直身子,她之前已经接到过警察局告知皮箱被追回的电话。宝山看着她,发现此时涌进屋里的一缕阳光,在穿透头顶那层彩色玻璃后,正好将她给毛茸茸地围住。童小桥目光慵懒,只是扫了一眼打开来的皮箱,就很不当回事地说,什么都没少。
皮箱里的旗袍闪耀着丝绸的光,宝山记得摆在最上面的一件,胸口处绣了一朵纤巧的梅花,还在花瓣间特地镶了颗纯白的纽扣。就在童小桥懒洋洋地盖上皮箱的时候,他说,唐太太是开商行做旗袍生意的吗?
此时童小桥换了个姿势坐着,可能腰背不怎么舒服。但她的声音却变得跟水一样,让宝山听着很舒服。她说,陈警官,你看我像是个做生意的吗?
刚才不像,现在就更不像了。
那你还问。童小桥突然浅浅地笑了。
这么说你果然不是,宝山说,其实我刚才也是乱猜的。
童小桥于是就笑得很开心,她对走过来的司机老金说,原来跟警察聊天也是蛮有意思的,下回要是我也被绑架了,你可以试试找一下这位陈警官。
童小桥说的绑架案,是指这一年面粉大王和纺织大王荣德生被绑票分子重金勒索的事件。就在8月27日那天,几个案犯正式被枪毙。报纸上讲,案子之所以能告破,多亏了从无锡借调到上海来的绥靖区司令毛森。
宝山后来成了唐公馆的常客,每次过去,童小桥的先生唐仲泰基本都不在,因为唐仲泰的火柴厂生意很忙。给宝山开门的照例都是老金。老金的嘴巴里有一颗金牙,在上排牙齿中间过去第四颗。阳光晴好的时候,宝山看见金牙在老金嘴里一闪一闪的,像含在嘴里的一颗星星。
宝山这天从警备司令部出来,上了老金的道奇车子。他对老金说,谢谢侬。
老金却斜着眼睛看他,理了一把盖到脖子后面的长发说,跟我有什么关系,金条是太太给的,你小子主要是命好。
这时候收音机里有个女播音员可能没有睡醒,念着新闻稿好像在讲她们家隔壁邻居的事情。她说,东北已经门户大开,只有短短几天时间,沈阳和营口就相继被共军给攻克了。老金很不耐烦地把收音机给关了,说,太太在前面等你,你碰到这倒霉事情,是来喜同太太来讲的。
宝山于是看见童小桥等候在四川路桥南边的身影。她一个人站在桥头,目光显得有点散淡。秋天的风没有方向感,将她的旗袍下摆吹起,像是一面胡乱缠绕在身上的旗。
宝山替童小桥打开车门,等童小桥坐进车厢时说,你不应该给那王八蛋金条。
童小桥笑了一下,说,你不用急着去局里,听说杀人案的凶手已经抓了。
抓的是谁?
楼下开诊所的牙科大夫。
宝山却直接骂了一声胡闹,声音几乎把童小桥和老金给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