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陇东南民间婚恋情歌的历史渊源
也许是人类来源于动物界的事实,决定了很大程度上保留着动物性本能的缘故,或人类出于繁衍生息的考虑,婚恋情歌历来都是各民族文学中最具感染力的体裁。有人将歌咏爱情视为永恒的主题,格罗塞甚至将其作为一个民族由野蛮走向文明的标志。陇东南民歌的婚恋情歌主要存在于山歌这一最便于传递婚恋信息的诗歌体裁之中,但也渗透于诸如社火曲等其他民歌体裁之中。人们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婚恋情歌也许是陇东南民歌中最普遍最耀眼的部分。这些婚恋情歌可能主要表现为结婚前的初恋、热恋,甚至也存在于结婚后的热爱和思念之中,里面不乏恋爱的喜悦,也不乏失恋的苦痛,当然也不排除婚外恋的纠结。有极少部分的内容并不一定是健康的,合乎道德的,但大部分还是有着伦理道德的基本准则的,绝大多数婚恋情歌也确实表现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正常向往和憧憬。如果说《诗经·秦风·蒹葭》反映了秦先祖在陇南礼县大堡子山一带创业阶段的生活情景,那么人们当然有理由将陇东南民歌中的婚恋情歌上溯到《蒹葭》,完全可以说是《蒹葭》开辟了陇东南婚恋情歌的先河。人们可以通过比较看出陇东南婚恋情歌中的某些意象及手法痕迹,也可以借助陇东南民歌尤其婚恋情歌来佐证和阐释《蒹葭》。《蒹葭》主要用重章叠句渲染了抒情主人公追求恋人所遭遇的渐趋艰难的处境,以及愈益强烈而执著的态度,尤其弥漫着求之不得的憾惜,但其愈益强烈而执著的态度并未因为这种憾惜而冲淡,反而愈益强烈而执著,同时也从侧面进一步烘托和彰显了恋人的美丽动人,尤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魅力。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在《蒹葭》这首诗里,水显然具有极其重要的象征意义。它可能既是女主人公灵性的象征,同时也可能象征阻隔男抒情主人公追求女主人公的最大障碍。这个障碍可能是人为因素,也可能是自然因素。但无论哪一种因素都可能具有无与伦比的综合象征意义。可能是女主人公魅力之所在,同时也是追求的阻力之所在。人世间存在诸如此类不能两全其美的事情,动力便是阻力,阻力即是动力。最能够体现陇东南民歌婚恋情歌特点的,应该是陇东南山歌。陇东南山歌并不一定都采用重章叠句乃至反覆回增,但其许多婚恋情歌,情感浓烈、率真,仍然有着追求不得而更为神魂颠倒乃至魂不守舍的情形,这里虽然可能多了几分单相思的嫌疑,但却将追求不得的原因和盘托出,当然也可能少了几分含混和朦胧,但却并没有影响对同样不依不饶的执著,以及因求之不得而反覆回增的女主人公魅力的渲染,如陇南西和《牡丹世在门周圆》:
阴山一树白牡丹,阳山的鹿儿打旋旋。
隔沟隔水又隔山,只得远处把花看。
剪子铰了白漂了,把牡丹越看越好了。
盅盅大的白牡丹,越看把人越眼馋。
老天爷你把神灵显,牡丹世在门周圆[5]。
初四的月牙一把镰,三天两头见一面。
虽然牡丹不搭言,天天看着解眼馋。
诸如《牡丹世在门周圆》这样的陇东南民歌虽然多了几分直露和率真,也可能少了几分情景交融、耐人寻味的意境,却将求之不得的原因表现得更为分明,其愿望也不可能是谈情说爱,或仅是“天天看着解眼馋”。如果有所谓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这首陇东南民歌显然将其渲染到了极致。对待情爱,人们虽然可以有多种选择,但这一种似乎最能体现审美的价值和意义。如果康德所谓审美无功利的观点还有某种程度的存在可能,那么这种可能性便主要体现于诸如此类的民歌之中。人们可以十分得意地认定《蒹葭》的妙处在于并未对恋人的相貌作任何直接描述,而仅仅借用蒹葭和白露预示了某些信息,且这些信息也只是联想意义的,并不直接、确凿。其实这首《牡丹世在门周圆》也只是用白牡丹进行了比喻,也可能少了对隔离二人的“水”的铺陈渲染,但这并不意味着陇东南民间抒情传统便没有类似用水隔离二人的情歌。如陇南西和民歌《把郎隔到河那面》为人们提供了另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情形,也在单相思解读之外的另一个侧面丰富人们对《蒹葭》意境的理解:
管雨的龙王不灵了,天爷下着不晴了。
风筝断线挂下了,天爷把雨下下了。
小雨下到山里了,大雨下到川里了。
牛皮鼓烂了不响了,大雨下着河涨了。
打起鸭子雁飞了,人叫大河岸隔了。
打起鸭子鹅飞了,人叫洪水河隔了。
咕噜雁儿落河滩,把郎隔到河那面。
郎在隔河对岸站,心像三把扇子扇。
大河越下越涨了,贤妹娃心像着火了。
刺玫子开花长出墙,急死贤妹想死郎。
蕃麦地里长苦瓜,多咱水落见底家?
也许将《把郎隔到河那面》与《牡丹世在门周圆》两首民歌结合起来才能获得关于《蒹葭》的最全面阐释。《把郎隔到河那面》这首民歌显然不再是《牡丹世在门周圆》所表现的男方期待和追求女方的单相思,而是女方期盼和等待男方,或男女双方相互期待,乃至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的恋情,而且也可能不是因为家庭关系乃至家族矛盾所造成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式恋情,也可能只是自然原因所造成的暂时性障碍,或者这种自然原因也有着象征意义,也可能存在诸多人为障碍。庆阳西峰民歌《探情哥》表达了不同于前面民歌的内容,不是男性追求女性,而是女性追求男性,如:
今日探情哥,明日探情哥,
情哥哥门前有一道沙河,上搭独木儿桥呀,小妹妹实是难过。
上河跑下河,下河跑上河,
跑来跑去无可的奈何,这才是为情人呀,奴才往冰水中过。
左脚抵下河,右脚抵下河,
越思越想越发的难过,先湿了花绣儿鞋呀,后湿了白绫裹脚。
过了沙河来,过了沙河来,
哭哭啼啼坐在了尘埃,先缠上白绫儿裹脚,再穿上花花绣鞋。
好一座仙山,好一座仙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把一双花绣儿鞋呀,抵了个稀巴儿烂。
天爷可阴了,天爷可阴了,
西北风吹得我颤颤缩缩,这才是受冷冻呀,为的是情郎儿哥。
雪花飘飘,雪花飘飘,
飘来飘去三尺的三寸高,飘下个雪美人呀,倒比奴家巧。
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雪美人儿消,早知道露水夫妻,不该在怀中抱。
弹也弹得好,唱也唱得好,
弹唱的中间丝弦儿断了,小哥哥续丝弦呀,小妹妹撇改调。
有所不同的是,这首庆阳西峰民歌女性对男性的追求最终以失败告终。但无论其中哪一种情形,都能帮助人们丰富对《蒹葭》意境的理解和阐释。如果仅仅是因为暂时性的河水暴涨所造成的可望而不可即便如此心急火燎,也许更能突出男女抒情主人公的情真意切。人们可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看不起民歌的倾向,但似乎淡忘了诸如《诗经》的国风仍然是民歌,只是由于人们后来的一再阐释,才逐渐引起全社会尤其统治阶级关注而成其为正宗文学,对民歌甚至陇东南民歌的阐释都能够起到佐证阐释《诗经》之类正宗文学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