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东南民间抒情学:陇东南民歌的民间抒情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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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陇东南民间劳动歌的历史渊源

陇东南民歌自有其历史渊源。陇东南地区的天水、陇南是传说中的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陇东是周先祖公刘等创业发迹的地方,陇南、天水同时也是秦先祖非子及其重孙秦仲等创业发迹的地方,是对中华民族文化曾经做出过卓越贡献的地区。虽然随着中华文明中心的南迁和东移,尤其是长安作为京都地位的缺失,使得陇东南地区逐渐远离中华文明的中心,边缘化为西北偏远落后地区,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动摇其深厚的历史渊源。在陈世骧看来,整个中国文学都存在民间抒情传统。在他看来,后世的文学如乐府、五言古诗、唐诗绝句、宋词、明清戏曲小说等所有类型的作品莫不起源于民间,后经宫廷文人和知识分子的发扬,才逐渐形成了“中国文学乃是精妙的写作技巧,高度的艺术安排,感受的极致提炼,和作者从瞬息世界中的人类和自然所归纳的尖锐、直接、简洁乃至于朴拙的观察的结合”的特色,而且诸如屈原、曹植、李白、苏轼、黄庭坚乃至众多戏剧家和小说家等大作家的作品“总包含了民间文艺的主题和各别天才创作的痕迹”[1]。他进一步指出:“任何一种文学类型,即使在全盛时期特别表现出某一时代某一环境所孕育的风尚,都可以回溯到它最初的面貌。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即使文献微渺,初民的原始艺术形态仍然不难领悟。”[2]

由于陇东南地区主要以农耕文明为基础,所以说诸如农耕采摘之类的劳动歌可能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也许由于自古以来男耕女织的基本劳动分工的深刻影响,一般来说负责农耕劳动的往往是男性,负责采摘劳动的往往是女性。男性的农耕歌一般涉及一年四季十二个月的生产劳动的方方面面,女性的采摘歌主要是采茶、摘豆角,甚至织布、刺绣等活动。这既是陇东南地区人们养家糊口的基本手段,同时也是彰显自身存在价值的主要途径。作为养家糊口的基本手段,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存在劳累乃至痛苦的心理体验,但作为实现自身价值的途径,也不乏欢快和幸福的心理体验。马克思将劳动划分为异化劳动和自由劳动两种。在实际生活中,可能二者相辅相成,难以彻底分开。只是某些劳动在某些情境下可能更多体验为劳累和痛苦,而另一些劳动在另外情境下可能更多体验为欢快和幸福。这似乎主要取决于劳动者的情境尤其心境。惟其如此更多的劳动歌可能二者兼备而以其中一种为主。任何文化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陇东南民歌理所当然也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也存在民间抒情传统。陇东南地区是周秦王朝的发祥地。如果说《诗经》和《楚辞》代表了中国民间抒情传统的源头,那么反映周先祖在陇东地区创业生活的《诗经·豳风》和《诗经·大雅》中的诸如《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等,及反映秦先祖在陇南天水地区创业生活的《诗经·秦风》中的《车邻》《驷驖》《小戎》《蒹葭》等部分篇章,都可以看成陇东南民歌及其民间抒情传统的历史源头。

如果《诗经·豳风·七月》确实反映的是周先祖在陇东地区创业时期的情况,那么人们也完全可以将陇东南民歌中的劳动歌上溯到《诗经》的时代,可以说是《诗经·豳风·七月》开辟了陇东南抒情传统中的农耕采摘劳动歌的先河,可以说同时开辟了陇东南社火曲、春官唱词运用时辰、月份和季节谋篇布局,设置反覆回增的复沓效果的先河。人们完全可以从《七月》与陇东南劳动歌的比较中发现某些痕迹。如《七月》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八月载绩。载玄载皇,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如果说《七月》有着将特定月份时令的自然环境与人们的农事劳作相统一的特点,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农耕文明时代天人合一的思想,那么这一点在陇东南社火曲尤其礼县春官唱词中表现最为圆满,而且每每根据情境变化演绎出丰富多彩的民间叙事抒情诗。可以说诸如此类的民歌作为叙事抒情诗虽然在表面上着力表现不同月份和季节的时令变化,以及气候、植被、农作物变化等特点,但并没有忘记抒发情感这一最隐秘最原始最核心的创作动机。有所不同的是,《七月》似乎并未满足于单一时令变化形成的单向度反覆回增,而是通过多个层面的时令变化构造了复合向度反覆回增效果,而陇东南社火曲尤其春官唱词多采取单向度反覆回增。如天水武山《大务农》便是典型的农耕歌:

到春来阳气上升,

土解冻白草芳生,送粪选籽样样齐行。

我说务农人呀,一年四季要忙转筋。

到夏来酷暑热天,

脱棉衣忙换单衫,除草割麦手脚忙乱。

我说务农人呀,迟睡早起昼夜不眠。

到秋来雨多天凉,

晾晒打碾不离场,天空有云愁在心。

我说务农人呀,知道粮食归仓在心宽畅。

到冬来土冻冰封,

手里没钱心里慌,出门跑生意赚钱忙。

我说务农人呀,一年到头真的苦断了肠。

如果说《七月》较为含蓄,最终没有将一个“苦”字喊出,武山民歌则似乎更为直率裸露,往往一语破的。也许同样受了《七月》的影响,陇东南民歌还有许多采摘歌,仍然按照月份时令安排结构,而且单向度反覆回增的特征更系统。如陇南两当《采茶》:

正月采茶是新年,姐妹二人进茶园;

大姐摘了十五两,二姐捡了多半半。

二月采茶茶发芽,姐妹二人摘茶花;

大姐摘了十五两,当观赚了两万元。

三月采茶茶叶青,姐妹二人织手巾;

两头织的两条龙,当中又织采茶人。

四月里采茶四斤半,茶树底下老龙盘;

多烧纸钱化成灰,保佑我茶树太平年。

五月采茶五端阳,少栽杨柳多栽桑;

栽下杨柳避阴凉,栽下桑树养桑郎。

六月采茶热难当,姐妹二人两头忙;

大姐忙得团团转,二姐忙着养蚕郎。

比较而言,陇东《十二月季候歌》(道情调),似乎更长于农业劳动的经验总结。这也许才是农耕文明的精髓。如:

(正月)无影无形四边天,大雪纷纷是早年;

最好立春晴一日,农夫不用苦耕田。

(二月)惊蛰闻雷米如泥,春分有雨疾病稀;

月中若没逢三峁,家家户户有豆麦。

(三月)风雨相逢初一头,林林疫病万人愁;

清明风从南方至,农人田禾大有收。

(四月)立夏东风少病疾,晴逢初八果子多;

雷鸣甲子庚辰日,蝗虫灾害损田禾。

(五月)端阳有雨是丰年,芒种闻雷美亦然;

夏至风从东北起,瓜果园里受熬煎。

(六月)三伏云中逢酷热,五谷田禾多不结;

此时若末见灾旱,定然三冬多雨雪。

(七月)立秋头雨穷堪忙,庄稼从来减半收;

处暑若逢天下雨,纵然结实也难留。

(八月)秋心天上白云多,处处欢乐补晚禾;

只怕此日雷电闪,冬来米价道如何。

(九月)初一飞雪损人氏,重阳有雨一冬晴;

月中大雾人多病,倘遇闪电米价兴。

(十月)立冬之时怕逢壬,来年交田枉费心;

此时又逢壬子日,天降疾病损人民。

(十一月)初二东风盗贼多,又兼大雪有灾魔;

冬至天晴无月色,来年定唱丰收歌。

(十二月)朔月东风六畜灾,若逢大雪旱年来;

但愿此日天晴好,吩咐农人放心歌。

虽然此类的民歌可能很大程度上有些迷信色彩,但它却是人们在生产劳动中用不完全归纳法总结出来的经验,并不一定十分灵验,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如果《诗经·豳风·七月》真正体现了陇东地区农业劳动生活的实况,那么这种传统的最有效传承和创新便形成了陇东南民歌最极为丰富多彩的农耕采摘歌。

也许最能体现劳动歌特点的不仅仅是农耕采摘歌,更应该是劳动号子。因为许多农耕采摘歌实际上是劳动之后的一种总结概括,而劳动号子才真正与劳动过程相辅相成,且往往对劳动进程有着明确的助力作用。陇东南民歌中有诸如打夯歌、插秧号子、碾场号子、耕地号子、拐豆腐号子、筑城号子、铧匠号子等,但由于多是些语气词,往往以感叹词、语气词、拟声词乃至韵律而不是以歌词取胜,如黑格尔所说,“就连空洞无意义的歌调‘咿呀呵嗨嗨’之类单凭放声歌唱就足以产生抒情诗的乐趣”,他还将这一特点扩大化于所有民歌之中[3]。使他无法想象的是最能体现这一特点的无疑是劳动号子。也正是由于这一特点,使得劳动号子这一民歌形式更适合于音乐表演而不是文字描述。如陇南徽县《插秧号子》:“哟呺呺咳咧,哟呺呺哟哟呺呺哟,呺咳哟呺呺呺哟,哟呺呺呺哟哟,哟呺呺嘿,哟哟呺哟,呺咿哟。”当然也不是所有号子都仅仅用诸如此类的感叹词、语气词、拟声词等虚词,也有穿插一定数量的实词,以致能够看出一定意义的,如耕地号子在回牛时最常用的回牛号子便用了最为简单明了的“嗷回来”,比较而言有些号子如打夯歌常常有着较为复杂而且清晰的意义,往往在感叹词、语气词和拟声词之中夹杂着些实词,以表示简单的动作意义,提醒人们力量往一起出,如陇南宕昌《打夯歌》:

领:哎哟,大家嘛抬起来呀!

合:咳哎呀哟嗬哎咳哎嗨哎嗨哟。

领:嘿抬起来呀,再来一家伙,家伙对家伙。

合:哎咳哎咳哎咳哟。

比较而言,似乎陇南文县打夯号子更为简洁:

领:太阳出来照山川哪!

合:哎咳吆呺。

领:小伙儿打夯打得欢呀!

合:哎咳吆呺。

领:齐心协力加油干呀!

合:哎咳吆呺。

领:小心砸着你脚面哪!

合:哎咳吆呺。

闻一多对此有精辟论述,他写道:“只有带这类感叹虚字的句子,及由同样句子组成的篇章,才合乎最原始的歌的性质。”“实字之增加是歌者对于情绪的自觉之表现。感叹字是情绪的发泄,实字是情绪的形容、分析与解释。前者是冲动的,后者是理智的。由冲动的发泄情绪,到理智的形容,分别和解释情绪,歌者由主观转入了客观的地位。辨明了感叹字与实字主客的地位,二者的产生谁先谁后,便不言而喻了。”[4]所有这些劳动号子往往存在于最单调、最机械、最具重复性从而也最乏味、最容易使人倦怠和疲劳的劳动之中,也许正是这种劳动号子才真正起了打破单调、缓解倦怠和疲劳的作用。陇东南号子中还有为数不少的专门模仿动物的鸡公号子、乌鸦号子,以及用于专门乐器的唢呐号子等,已经不具有劳动号子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