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柜子里的孩子
周默六岁那年的麦收季，第一次尝到了竹条的滋味。
那天太阳毒辣，大伯周铁河让周默跟着五个堂姐去地里拾麦穗。周默年纪最小，却捡得最认真，小脸晒得通红，汗水把后背的衣裳全浸透了。回家时，他捧着一大把金黄的麦穗，满心欢喜地想给爷爷看。
“小畜生！“刚进院门，大伯的怒骂就劈头盖脸砸来，“谁让你把麦穗捆成这样的？“
周默愣住了，低头看着怀里用草茎细心捆好的麦穗，不明白哪里做错了。
“这是要交公的！捆成这样怎么称重量？“大伯一把夺过麦穗，竹条已经抽了下来，“教了多少遍都记不住，养你有什么用！“
第一下抽在手臂上，立刻浮起一道红痕。周默还没反应过来，第二下、第三下接踵而至，火辣辣的疼痛从后背蔓延到腿上。他不敢哭出声，只是缩成一团，牙齿深深咬进下唇。
五个堂姐站在一旁，大姐和二姐别过脸去，三姐和四姐幸灾乐祸地偷笑，最小的五姐吓得哭了起来。
“还有脸哭？“大伯转向五姐，竹条扬了起来。
周默突然扑过去，用身子护住五姐：“大伯，是我没学好，您别打五姐......“
竹条停在了半空。大伯喘着粗气，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滚去猪圈罚站！晚饭不许吃！“
那天晚上，周默站在臭气熏天的猪圈里，后背的伤被汗水一浸，疼得像针扎。他听见院子里传来吃饭的声响，听见爷爷问“默儿呢“，听见大伯粗声粗气地说“犯了错，罚他长长记性“。
月光从猪圈的缝隙漏进来，照在周默满是泪痕的小脸上。他不敢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抽噎，把脸埋进掌心——那里还留着几粒偷偷藏起来的麦粒，是他本想留给爷爷尝鲜的。
不知过了多久，猪圈门轻轻开了。婶婶王氏闪身进来，手里端着个粗瓷碗。
“快吃。“她压低声音，把碗塞到周默手里。碗里是半碗稀饭和几根咸菜，还冒着热气。
周默饿极了，捧起碗就往嘴里扒。婶婶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红肿的手臂：“以后机灵点，你大伯脾气上来......“话没说完，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她赶紧夺过空碗，匆匆离开了。
从那天起，周默变得异常敏感。他能从大伯的脚步声判断出对方的心情——重重的跺脚声代表烦躁，要躲远点；拖着鞋走的沙沙声表示还算平静，可以正常干活；如果突然停下，紧接着是深呼吸，那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得赶紧找个理由离开。
但六岁的孩子再机灵，也躲不过大人刻意的刁难。大伯打他的理由千奇百怪：饭盛得太满是不懂节俭，盛得太少是嫌弃家里伙食；走路太快是毛躁，太慢是偷懒；说话是顶嘴，不说话是哑巴当摆设。
最可怕的是大伯喝酒后的日子。那时周铁河会红着眼睛满院子找茬，五个堂姐早躲得没影，爷爷要是在地里干活没回来，周默就成了唯一的出气筒。
七月的一个傍晚，周默正在灶间帮婶婶烧火。大伯醉醺醺地踹开门，满身酒气扑面而来。
“小兔崽子！“大伯一把揪住周默的衣领，“老子的烟袋呢？“
周默吓得浑身发抖：“我、我没看见......“
“还敢狡辩！“一记耳光甩过来，周默眼前一黑，踉跄着撞在灶台上，额角顿时见了血。
婶婶连忙上前：“他爹，烟袋不是在你自己腰上别着吗？“
大伯低头一看，果然，黄铜烟袋好端端地挂在腰间。他愣了愣，恼羞成怒：“看什么看？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说着又要扬手。
周默不知哪来的勇气，转身就跑。他光着脚丫冲进正屋，听见大伯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追来。情急之下，他拉开爷爷的红漆柜子，一头钻了进去，又轻轻把柜门带上。
柜子里黑漆漆的，满是樟脑和旧衣服的味道。周默蜷缩成一团，抱着爷爷的一件旧棉袄，把脸深深埋进去。棉袄上有爷爷特有的味道——旱烟、草药和阳光混合的气息。他的心跳得像要炸开，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外面的动静。
“小畜生跑哪去了？“大伯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等老子找着，非打断他的腿！“
周默死死咬住棉袄袖子，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柜子里闷热难当，汗水混着额头的血水滑下来，但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周默听见一个熟悉的咳嗽声，是爷爷回来了！他正要推开柜门，却听见大伯和爷爷吵了起来。
“爹，您别老护着他！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
“他才六岁！你六岁的时候，我动过你一指头吗？“
“那能一样吗？我小时候多懂事！这小子蔫了吧唧的，一看就一肚子坏水！“
“放屁！默儿比你们几个小时候都聪明！昨儿个还给我背了一段《百家姓》......“
“读书顶个屁用！庄稼人就得有力气、有眼力见儿！您看他那怂样，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柜子里的周默把身体蜷得更紧了。大伯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尤其是最后那句“能有什么出息“，让他胸口疼得喘不过气。
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恢复了平静。周默还是不敢出来，直到柜门被轻轻拉开，爷爷慈祥的脸出现在眼前。
“默儿......“爷爷的声音哽住了，粗糙的手抚上他流血的额角，“疼不疼？“
周默摇摇头，突然扑进爷爷怀里，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爷爷把他抱出来，发现孩子裤子湿了一片——是吓尿了。
“没事，没事。“爷爷用旧棉袄裹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有爷爷在呢。“
那天晚上，爷爷打了盆热水，给周默擦洗身上的伤。额角的伤口结了痂，后背的竹条印子变成青紫色，手腕上还有被灶台烫出的水泡。爷爷一边擦一边叹气，浑浊的老泪滴在木盆里。
“爷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周默小声问，黑眼睛湿漉漉的。
“胡说！“爷爷给他涂上自制的药膏，“我们默儿最聪明了，昨儿个背的《百家姓》，连村小学的老师都夸呢。“
周默低下头：“可大伯说......“
“你大伯那是......“爷爷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是心里有苦。他想要个亲儿子，可你婶婶连生五个闺女，村里人笑话他，他心里憋着火。“
周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爷爷给他换上干净衣裳，又往他手里塞了块冰糖：“含着睡，就不疼了。“
夜里，周默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被一头黑熊追赶，怎么也跑不快。黑熊的爪子拍在背上，火辣辣的疼。他哭喊着醒来，发现爷爷正轻轻拍着他的背。
“又梦魇了？“爷爷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周默点点头，把脸埋在爷爷怀里。自从开始挨打，他经常做噩梦。
“来，爷爷给你揉揉。“爷爷粗糙的手掌沾了药油，轻轻按摩周默后背的伤处。药油刺鼻的气味充满了小屋，但周默却觉得安心。
“爷爷，我给你背《百家姓》吧。“周默突然说。他发现只要自己表现好，爷爷就会开心，而爷爷一开心，咳嗽就会轻些。
“好，好。“爷爷果然笑了，靠在炕头听着。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周默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背得很流利，一个字都没错。
背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爷爷，'周'是不是就是我们家的周？“
“是啊，“爷爷摸摸他的头，“咱们老周家，祖上可是出过举人的。你高祖父还中过秀才呢。“
“那我以后也考秀才，给爷爷争光。“周默认真地说。
爷爷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周默赶紧爬起来给爷爷捶背，小手一下一下，力道刚好。
从那天起，爷爷的红漆柜子成了周默的秘密基地。每当大伯发火，他就往柜子里钻。奇怪的是，大伯从没打开过那个柜子，仿佛那是什么禁区似的。
后来周默才知道，那是奶奶的嫁妆，奶奶去世后，爷爷不许任何人动里面的东西——除了偶尔拿出来晒晒的冬衣。而周默是唯一被允许“使用“那个柜子的人。
八月的一天，周默在河边洗野菜时遇见了亲生母亲李秀娥。她来河边洗衣，看见周默，手里的棒槌“啪“地掉进了水里。
“默儿......“她嘴唇颤抖，想上前又不敢。
周默怔怔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三年过去，他已经不太记得亲生母亲的样子了，但心底某个地方突然疼了一下。
“你......过得好吗？“李秀娥声音哽咽，眼睛红红的。
周默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上的伤疤，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想告诉她自己挨打的事，又怕她难过。
“你爷爷对你好吗？“李秀娥又问。
这次周默用力点头，眼睛亮了起来：“爷爷教我认字，还给我讲《水浒传》。“
李秀娥的眼泪掉下来，她匆匆擦了擦：“那就好，那就好......“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塞给周默，“拿着，别让人看见。“
周默接过还温热的油纸包，闻到了久违的甜香——是芝麻糖饼，他小时候最爱吃的。
“快回去吧，别让人说闲话。“李秀娥摸了摸他的头，手抖得厉害。
周默把油纸包藏进怀里，转身跑了。跑出很远，他回头看见李秀娥还站在河边，身影小小的，像一棵孤独的柳树。
那天晚上，周默躲在被窝里，小口小口地吃着已经冷掉的糖饼。甜味在舌尖化开，唤起了模糊的记忆——母亲哼着歌拍他入睡，哥哥周天偷偷分给他半块糖果......
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枕头。周默把最后一点糖渣舔干净，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快点长大，长得比大伯还高还壮，那样就没人能打他了。等爷爷老了，他还要挣很多钱，给爷爷买最好的药，治咳嗽。
窗外，一轮明月静静挂在柿子树上，照着一个六岁孩子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