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柿子红了
周默七岁那年秋天，村里小学开学了。
爷爷用积攒的鸡蛋换了钱，买了个蓝布书包和两支铅笔。开学前一天晚上，老人把书包递给周默时，手有些发抖。
“我们默儿要上学了。“爷爷摸摸他的头，眼睛里闪着光，“好好学，给爷爷争口气。“
周默郑重地点头，把书包抱在怀里睡了一夜。天没亮他就醒了，穿上婶婶连夜改小的旧衣裳——那是三堂姐穿剩下的，浅蓝色的确良布料上还留着几朵褪色的小花。
“丑死了。“二堂姐撇着嘴说，“穿女孩衣服上学，羞不羞？“
周默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把书包带子攥得更紧了些。爷爷咳嗽着从里屋出来，瞪了二堂姐一眼：“你弟弟穿什么都精神。“
太阳刚爬上山头，周默就跟着五个堂姐出门上学。走到半路，大姐突然说：“你自己走吧，别跟着我们。“说完就带着妹妹们快步走了，把周默一个人丢在田埂上。
周默站在原地，看着堂姐们的背影越来越小，喉咙发紧。他深吸一口气，沿着田埂继续走。路边的狗尾巴草上还挂着露珠，打湿了他的裤脚。
学校是座青砖瓦房，门前有棵老槐树，树下已经聚了不少孩子。周默站在人群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突然，他感觉有人在看他，一抬头，对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那是个高高壮壮的男孩，皮肤黝黑，头发支棱着像刺猬。他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和蓝裤子，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周默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是周天，他的亲哥哥。
三年不见，周天长高了一大截，几乎认不出来了。周默下意识地往人群里躲，却看见周天分开人群，大步朝他走来。
“默儿！“周天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眼睛亮得像星星，“你也来上学了？“
周默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闻到了周天身上阳光和青草的味道，和三年前一样。
“走，咱们坐一块儿！“周天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教室里冲，周默踉踉跄跄地跟着，书包在屁股上一拍一拍。
教室里摆着二十多张长条木桌，已经坐了不少学生。周天拉着周默直奔最后一排，一屁股坐下，又拍拍身边的位置：“来，这儿！“
周默小心翼翼地坐下，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他偷偷瞄了一眼周天，发现哥哥正咧着嘴冲他笑，露出一排白牙。
“你长高了。“周天比划了一下，“但还是这么瘦。大伯不给你饭吃？“
周默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上课铃响了，一个戴眼镜的男老师走进来，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我叫王建国，是你们的班主任。“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一年级要学拼音、算术和思想品德......“
周默听得入神，连周天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块水果糖都没注意。直到那块水果糖化开，他才发现手心里黏糊糊的，低头一看，是颗已经半化的橘子糖。
“嘘——“周天竖起手指，冲他挤挤眼。
第一堂课结束，周默已经会写“毛主席万岁“了。他认真地在本子上描着，每一笔都工工整整。周天凑过来看：“哇，你写得真好！比我都强！“
“爷爷教过我认字。“周默小声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爷爷？哦，你是说咱爷爷。“周天挠挠头，“他现在住大伯家？“
周默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爹......咱爹娘还好吗？“
周天的笑容淡了些：“娘老哭，爹老是叹气。“他顿了顿，“他们不让我去看你，说......说过继了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了。“
周默低下头，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黑点。
“但我偷偷去过！“周天又活跃起来，“有次跟着咱爹去赶集，我溜到大伯家后院，看见你在喂鸡。想喊你来着，怕被人发现。“
周默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真的？“
“骗你是小狗！“周天举起三根手指，“你还穿着件蓝褂子，对不对？“
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周默确实有件蓝褂子。他心里突然暖洋洋的，像是喝了一碗热腾腾的姜糖水。
放学铃响，周天拉着周默往外跑：“快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们避开人群，溜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周天从书包里掏出个纸包，神秘兮兮地打开：“看！“
是两个煮鸡蛋，还冒着热气。
“咱娘给我带的，分你一个。“周天把大些的那个塞给周默，“快吃，别让人看见。“
周默捧着鸡蛋，鼻子发酸。他小心地剥开蛋壳，蛋白光滑细腻，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三年没吃过家里的鸡蛋了，大伯家的鸡蛋都是要拿去换盐的。
“好吃吗？“周天已经三两口把自己的吃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周默手里的。
周默把剩下的半个递给他：“你吃吧。“
周天咽了咽口水，摇摇头：“你吃，你太瘦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炒黄豆，“我还有这个。“
兄弟俩坐在山坡上，你一颗我一颗地分着吃黄豆。九月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从那天起，周默每天都盼着上学。在学校里，他和周天形影不离。周天活泼好动，是孩子王；周默安静内向，但因为有哥哥罩着，再没人敢欺负他。
十月的一天，周默发起了高烧。爷爷用土方子给他退了烧，但咳嗽一直不好。大伯不让他去上学，说浪费学费。
第三天早上，周默躺在炕上，听堂姐们叽叽喳喳地去上学，心里空落落的。突然，窗户被小石子砸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周默撑起身子，掀开窗帘一角，看见周天蹲在院墙外，正朝他招手。他赶紧指指屋里，示意大伯在家。周天却做了个大胆的手势，指了指后院。
十分钟后，周默蹑手蹑脚地溜到后院柴堆旁，周天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怎么来了？“周默又惊又喜，声音压得极低。
“逃课呗！“周天满不在乎地说，从书包里掏出一把玻璃球、几本连环画，还有半根麻花，“给你带了好东西！“
兄弟俩躲在柴堆后面，头碰头地看连环画。周天还模仿王老师讲课的样子，逗得周默直咳嗽。
“你咳得真厉害。“周天皱起眉头，“等着！“说完就翻墙跑了。
半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攥着几个青皮柿子：“给，止咳的！“
周默接过柿子，冰凉滑腻：“哪来的？“
“老赵头家的柿子树上摘的。“周天得意地说，“就他家那棵最高的，别人都不敢爬。“
周默倒吸一口冷气。老赵头是村里出了名的暴脾气，他家柿子树年年结果，但从没人敢偷摘——去年有个孩子试过，被老赵头提着扫把追了半个村。
“你疯啦？“周默急得直跺脚，“被抓住怎么办？“
“怕啥，我跑得快！“周天满不在乎地咬了一口柿子，立刻皱起脸，“呸！好涩！“
周默忍不住笑了：“要放软了才能吃。“
“那你留着，等不涩了再吃。“周天把剩下的柿子塞给他，“藏好了，别让大伯看见。“
正说着，前院传来大伯的吼声：“默儿！死哪去了？“
周默赶紧把柿子藏进怀里，冲周天使了个眼色。周天会意，猫着腰溜到墙根，一翻身就不见了。
那天晚上，周默把柿子藏在被窝里，时不时摸一摸。硬硬的、凉凉的，像装着整个秋天。
同样那天晚上，周天因为逃课，被周铁山吊起来狠狠的打了一顿，晚上躲被窝里还时不时摸着伤口发出“哎呀”的声音。
周默的病拖了十来天才好。回学校那天，周天高兴得在操场上连翻了三个跟头，早已忘记那晚的毒打，今儿又被王老师狠狠训了一顿。
深秋时节，老赵头家的柿子红了，像一个个小灯笼挂在枝头。每次路过，周默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想吃吗？“周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给你摘。“
周默赶紧摇头：“别，太危险了。“
周天却神秘地笑了：“等着瞧。“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周天突然出现在大伯家后院，冲周默招手。周默偷偷溜出去，被周天拉着跑到了村外的打谷场。
“闭上眼睛！“周天命令道。
周默乖乖闭眼，听见周天在倒腾什么东西。接着，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嘴唇。
“张嘴！“
周默睁开眼，看见周天手里举着半个红彤彤的柿子，果肉晶莹剔透，像琥珀一样。他小心地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汁水立刻充满了口腔。
“好吃吗？“周天期待地问。
周默点点头，又咬了一大口：“哪来的？“
“老赵头家呗！“周天得意地说，“我趁他睡午觉时爬上去摘的。最高的那枝，阳光最足，最甜！“
周默突然注意到周天手臂上的擦伤：“你摔了？“
“没事，就蹭破点皮。“周天满不在乎地舔了舔伤口，“那树枝太细了，撑不住我。“
正说着，远处传来叫骂声。老赵头提着根扁担，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冲来：“小兔崽子！偷我柿子！“
“跑！“周天一把拉起周默，兄弟俩撒腿就跑。
老赵头毕竟年纪大了，追不上两个七岁的孩子，只能在后面跳脚大骂：“有种别跑！看我不告诉你爹！“
周天边跑边回头做鬼脸，气得老赵头直跺脚。
兄弟俩一直跑到河边才停下，气喘吁吁地倒在草地上。周天从兜里掏出剩下的两个柿子：“看，我还藏了两个！“
夕阳西下，两个小小的身影并排坐在河岸上，分享着偷来的甜蜜。周默觉得，这是他有记忆以来最幸福的一天。
幸福总是短暂的。第二天一早，周铁山阴沉着脸来到大伯家，手里攥着根竹条。
周默正在院里劈柴，看见亲爹的脸色，手里的斧头差点掉下来。
“周天呢？“周铁山冷冷地问。
大伯从屋里出来，皱着眉头：“咋了？“
“这小畜生昨天偷老赵头家的柿子，让人逮着了。“周铁山咬牙切齿地说，“还带着默儿一起！“
周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大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转身就去找棍子。
“我没有！“周默急得直摆手。
“闭嘴！“大伯厉声喝道，“学会撒谎了是吧？“
就在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周天气喘吁吁地冲进来：“爹！是我一个人干的！跟默儿没关系！“
周铁山一把揪住周天的衣领：“让你跑，还抓不到你？“
周默想开口，却被大伯一把推到一边：“滚去屋里跪着！“
接下来的场景成了周默最痛苦的记忆。周铁山扒下周天的裤子，竹条雨点般落在屁股和大腿上，很快留下一道道红肿的痕迹。周天咬着牙不哭，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还敢不敢了？“周铁山每打一下就问一句。
“不敢了......“周天抽噎着说，但趁父亲不注意，却冲周默挤了挤眼，做了个“别怕“的口型。
最后是爷爷闻声赶来，才制止了这场毒打。周铁山气呼呼地走了，临走前警告周天再犯就打断他的腿。
周天提上裤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周默面前：“没事，咱爹打得不疼，给别人看的。“
周默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扑簌簌地往下掉。周天慌了，用袖子给他擦脸：“别哭啊，真的不疼......“
“傻子！“周默哽咽着说，“谁让你去摘柿子的？“
周天咧嘴笑了，尽管脸上还挂着泪：“因为你爱吃啊。“
那天晚上，周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周天站在一棵巨大的柿子树下，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子。周天像猴子一样灵巧地爬上去，摘下一个又一个柿子扔给他。他在下面接啊接，怀里很快就堆不下了，柿子滚了一地......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大片。窗外，天刚蒙蒙亮，柿子树的影子在晨光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