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就医
又是一声闷雷炸响,积蓄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体育馆顶棚的铁皮上,噼啪声密如鼓点。窗外狂风肆虐,树枝狂乱舞动的影子投在地板上,扭曲如鬼魅的爪牙。
目送那两个欺凌者的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我转向仍跌坐在地的楚梨。
“能自己起来吗?”我问道。
楚梨点点头,裹紧我披在她身上的外套,挣扎着想站起。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我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才将她踉跄的身形稳住。她像受惊的小鹿,慌忙往后缩了缩,垂下头,不敢与我对视。
“她们那样欺负你,你怎么都不吭声?”话一出口,才想起她可能听不见。果然,她抬起头,纤白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耳朵和嘴唇,轻轻摆了摆。
“原来她们口中的‘小哑巴’就是她。”心头掠过一丝心疼,这么清秀的女孩子,竟被困在无声的世界里。我掏出手机打字:
“你衣服全湿透了,不换掉会感冒的。我这里还有件干净的短袖,不介意的话,先换上吧。”
递过手机让她看清,我又从背包里取出常备的换洗衣物递过去。
她眼睛倏地睁圆了,唇瓣微抿,显出不知所措的慌乱。那双布满新旧淤痕的手臂微微颤抖着,犹豫片刻,终于接过了衣服,转身走进了洗手间的隔间。
我站在门外走廊上,望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了,只能等雨势稍缓再走。不多时,隔间的门轻轻推开,楚梨低着头,无声地走了出来。她身上套着我的宽大T恤,外面还罩着我的外套,整个儿被包裹起来,衬得身形愈发娇小,有种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滑稽感,却也让人心生怜惜。
我再次拿出手机:
“雨太大了,我们都走不了。先坐会儿,等雨小点我送你回去?”
她看完,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见我面露疑惑,她也只能掏出自己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指尖飞快地敲打:
“我还要打扫卫生呢,不麻烦你送了,干完活我自己能回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起打扫吧。”我坚持。
“不行的,你今天已经帮我很多了。”
我走近一步,指了指她鼻梁上那道裂痕明显的眼镜,在手机上写:
“我还欠你一个道歉呢。今天撞倒你,把你眼镜也摔坏了。”
“没事的,”她飞快地打字,罕见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唇角勉强向上弯了弯,“它本来就快坏了,我拿胶水粘粘就好。”
那浅浅的笑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涟漪。她本就生得好看,若能常展笑颜,整个分厂怕也找不出比她更动人的了。
窗外雨声依旧喧嚣,屋顶年久失修处,水滴连成细线,在地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楚梨那单薄的身影已在观众席间忙碌起来,一丝不苟地将散落的垃圾扫拢、打包、归置,动作麻利而专注。
刚把垃圾清理完,她又急切地拎起拖把,准备清洁整个球场。我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夺过拖把。她惊愕地看着我,不明所以。我无奈地再次拿出手机:
“我一个大男人实在没法袖手旁观,就当是弄坏你眼镜的赔礼吧。”
也不等她回应,我便自顾自地挥动拖把干了起来。
楚梨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只小手紧紧攥成了拳,眼眶迅速泛红,水汽弥漫开来。
在她过往的岁月里,周遭充斥的多是羞辱、打骂、嘲笑。那颗早已冰封麻木的心,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人将一颗名为“温暖”的种子,悄然播撒其中,正无声地萌发。
“加个好友吧,以后遇到困难,告诉我。”我递过手机。她看完信息,却没有动作,只是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躲闪,飞快地瞥我一眼又慌忙垂下。
“别误会,没别的意思。不想加也没关系,不用勉强。”我补充道。这句话似乎给了她勇气,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出手机,加上了我的好友。
“你叫洛永生?”
“嗯,微信名就是真名。你呢?”
“楚梨。”
“看你穿着校服,怎么来这里上班?”
“我下课后过来兼职的,打扫卫生的阿姨病了。”
“哦,这样。我在三分厂电气工程部。”
“我爸妈……以前也是电气工程部的。”
“他们叫什么?看我认不认识。”
“他们……在我五岁时出车祸……去世了。”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懊悔瞬间攫住了我。
“没事没事,你不知道嘛。”她反过来安慰我,眼神里是习惯性的隐忍。
就这样,我和楚梨坐在冰冷的替补席上,用手机屏幕传递着文字。原来我不是不喜欢聊天,只是未曾遇到那个能让我愿意安静对话的人。一来一往间,无形的距离悄然拉近,生疏感渐渐褪去。
“洛大哥,”她忽然郑重地输入,“你以后要小心霍清婉,她相当记仇。你今天得罪了她,她不会放过你的。”
“她们经常这样欺负你吗?”
“也不是经常……偶尔会……”
“这话你自己信吗?”我有些无奈,“我看你就是被欺负惯了。”
楚梨没有回答,默默放下手机,低下了头。
“以后别喊我洛大哥,听着显老。叫阿生或者生哥就行。”我试图打破沉默。
“好的,生哥。”
“那我以后能叫你小梨吗?”
“除了奶奶,你是第二个这样叫我的人。”信息发送,一抹红晕迅速爬上她的脸颊。她偷偷抬眼望向我,唇角抿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像初春枝头悄然绽放的花苞。
不知不觉,已是晚上八点多。窗外的雨势终于收敛了许多。我从包里拿出伞,给她发信息:
“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送你。”
“不用了生哥,我家就在前面不远。”
“别跟我客气,这声‘生哥’不能让你白叫。”
不等她再次拒绝,我轻轻将她拉入伞下,一同踏入雨后湿漉漉的夜色,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大雨洗刷过的空气格外清冽,晚风裹挟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气温骤降,小梨走着走着,猛地打了个喷嚏。我心下一紧,下意识伸手探向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滚烫!
“你发烧了自己都不知道吗?!”明知她听不见,我还是吼了出来。她的身体晃了晃,眼神开始迷离涣散,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我一把将她搂住,怀中的身躯轻飘得如同秋叶。再顾不得其他,我甩开雨伞,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分厂门诊的方向发足狂奔。
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下,护士举着体温计,眉头紧锁:
“39.8度!怎么现在才送来?”
我无言以对,只有沉默。
小梨蜷缩在候诊椅上,手背上扎着点滴针头,我借给她的外套湿漉漉地往下滴水。翻遍书包,却再也找不出一件干爽的衣物。情急之下,我一把扯下旁边窗户厚重的窗帘布,将她身上冰冷的外套剥下,用那粗糙却干燥的布料将她紧紧裹住,像裹住一件易碎的珍宝。
直到深夜十一点多,小梨的体温才艰难地回落至正常范围,脸颊上病态的潮红也渐渐褪去,但她依旧昏睡着,眉头微蹙。
用小梨的手机联系上她的奶奶。不久,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便拄着滴水的雨伞,步履蹒跚地冲进了病房。看着病床上昏迷的孙女,奶奶浑浊的眼里瞬间涌出泪水,枯瘦的手颤抖着,一遍遍抚过小梨滚烫褪去后微凉的脸颊,嘴里不住地喃喃:
“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
我走上前,努力安抚:“奶奶,别担心,医生说体温降下来就脱离危险了。她只是太虚弱,需要好好休息。”
奶奶闻声转过头,一把拉住我的手。那双手布满岁月的沟壑,粗糙得像老树皮。她抹着泪,声音哽咽:
“谢谢你啊,小伙子……小梨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跟她那苦命的爹妈交代啊……”
我扶着她缓缓坐下,轻声问:“奶奶,小梨她……平时一直这样打零工吗?”
奶奶没有立刻回答。病房的灯光落在她写满沧桑的脸上,思绪仿佛沉入了久远的回忆。良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向我娓娓道来:
“小梨这孩子,命苦啊……她爸妈,以前都是三分厂的高级工程师,是有本事的人……可惜,一次出工路上,遇上了大车祸,俩人都……都没了。那年小梨才五岁……这老天爷啊,真是不开眼……”奶奶的声音哽住了,缓了缓才继续说,“六岁那年,她又得了要命的脑膜炎……我砸锅卖铁,掏空了家底,才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可谁知道,用了药,她过敏了……那以后,她就再也听不见了……连话,也慢慢不会说了,现在只能勉强挤出几个字……”
“许是老天爷也觉得对不住这孩子吧,打那以后,她身子骨倒慢慢硬朗了些。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从小就跟着我捡瓶子、帮人打扫,补贴家用……这些年,我这身子骨也不行了,小梨就自己担起这个家,一边念书,一边到处打零工……可外头那些人……总骂她是‘扫把星’,动不动就欺负她,拿她取乐……小梨性子软,受了委屈只会往肚子里咽,一声不吭地忍着……”
“她班主任总跟我说,小梨画画有天分……可她画的画啊,看着总是……冷冰冰的,人也越来越不爱说话,缩在自己的壳里……”
奶奶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小伙子,对不住啊,老人家话多,让你见笑了。”
“奶奶,您别客气,叫我小路就行。我也是三分厂电气工程部的,说起来,小梨的父母还是我的前辈呢。”
“好,小路……你的恩情,我和小梨都记在心里了。”奶奶紧紧握着我的手,那份沉甸甸的感激透过皮肤传来。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再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小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奶奶,小梨到现在还没吃东西,我去买点热乎的。您陪着她。”我对奶奶说完,转头看向病床上刚醒来的小梨,她眼神还有些迷茫。我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病房。
雨已彻底停了,晚风吹来,带着沁骨的凉意,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在楼下买了碗刚出锅的热馄饨送回病房,看着小梨虚弱地小口吃着,我才悄然离开,顺便去结了治疗的费用。
小梨痴痴地望着我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奶奶见状,连忙用手语比划着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这小伙子心善,是咱家的恩人,要记住啊。”
小梨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用力地点了点头。
匆匆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冲了个热水澡。打开背包,却看见小梨那副布满裂痕的旧眼镜静静躺在里面。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指腹抚过镜片上交错的划痕,像触摸一段无声的伤痕。找出一块干净柔软的布,仔细地将它包裹好,收了起来。
……
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
“喂?肖锦成?”
“哟,霍大小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不是说我肖某人高攀不起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油滑轻佻的男声。
“少废话!帮我教训一个人,办得漂亮,本小姐或许考虑给你个追我的机会。”霍清婉的声音冰冷而傲慢。
“哦?有这好事?说说看,哪个倒霉蛋惹我们霍大小姐不高兴了?”
“三分厂,电气工程部,路永生。”
……
三天后,体育馆。
我抱着篮球,站在三分线外。顶棚破损处漏下的阳光,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小梨身体恢复得不错,昨晚微信说今天会来体育馆打扫。不知怎的,我提前了半小时过来练球,还顺手把球场大概收拾了一下。
“生哥,转性了?”队友何刚抱着拖把从更衣室晃出来,一脸惊奇,“以前训练可没见你这么积极过,还自带保洁服务?”
我作势要把篮球砸过去,眼角余光却瞥见储物间虚掩的门缝里,漏出一角熟悉的浅蓝色校服。小梨拎着尼龙垃圾袋,像一株含羞草般瑟缩在球馆角落的阴影里。见我望过去,她手忙脚乱地想把门再掩紧些。
“别躲了,今天没比赛,你直接进来打扫就行。”我下意识地朝她喊道,话出口才想起她听不见。我径直走过去,用手背轻轻叩了叩冰凉的铁门。磨砂玻璃上映出她娇小模糊的身影,铁门缓缓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我刚想后退一步给她让路,小梨却猛地睁大了眼睛,皙白的手指死死攥紧了尼龙袋。顺着她惊恐的目光回头,只见何刚那小子正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了我们这边。
“你拍你爹呢!”我抄起手边的毛巾就甩过去,“再瞎拍信不信我把你手机挂篮筐上!”
何刚嬉皮笑脸地躲开:“生哥息怒!李书记吩咐的,说要记录咱们球员的日常素材做宣传报告嘛……诶?小哑巴你别跑啊!”
“哐当”一声,铁门被重重关上。等我追到走廊时,只看到安全出口幽绿的指示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掌心,还紧紧攥着那个没能送出去的、装着崭新眼镜的小盒。
十几分钟后……
“出来吧,球馆现在就我一个。”
信息发送出去,我便坐在替补席上等待。寂静中,远处传来铁门把手被轻轻扭动的细微声响。那个熟悉的身影从阴影里缓缓挪出,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警惕地打量着空旷的球馆。
我朝她挥了挥手。
小梨低着头,手里提着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布袋,慢慢向我走来。
走到跟前,她把袋子递给我——里面是我那天借给她的短袖,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的、阳光与皂角的清香。
她掏出手机,指尖飞快地打字:
“生哥,谢谢你。”
“不是在微信上说过了吗?”我接过袋子,笑着回应。
“奶奶说,道谢要当面说,才有诚意。”信息发送完,她抬起头。傍晚柔和的光线斜斜地穿过高窗,笼罩着她纤弱的身躯。那双清澈如泉的大眼睛望向我,唇角微微上扬,对我绽开一个浅浅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你笑起来真好看。”我忍不住轻声说出口。她没听清,疑惑地看着我,忙又低头打字询问。我笑着摇摇头,从袋子里拿出那个一直捂在衣服里的眼镜盒,递到她面前。
小梨摸着那尚带体温的盒子,有些茫然地打开。当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副崭新的黑框眼镜时,她猛地愣住了,眼圈瞬间泛红,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措地看着我。
“戴上试试。”我在手机上写道,又笑着指了指眼镜,再点点她的眼睛。
小梨小心翼翼地拿起眼镜,郑重地戴上。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惊喜地眨了眨眼,忙不迭地对我点头,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看她这样,我心里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虽说有点自作主张,但结局总算不错。
夕阳缓缓沉落,暮色四合。馆外传来几声归巢乌鸦的啼叫。馆内,看着小梨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我第三次提醒她休息。
“你再不听话,我可真生气了。”我板起脸打字。
小梨看着信息,抬头擦了把汗,见我神情严肃不像开玩笑,只好不情不愿地把拖把交给我,小嘴微微嘟起,闷闷地走向替补席,乖乖坐下。
看她那副委屈又不敢反抗的小模样,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还敢跟我闹脾气了?走过去,从背包里拿出瓶装水,拧开盖子递过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脸颊悄悄飞起两朵红云。
打扫完毕,已是晚上七点多。我和小梨赶紧离开渐渐被黑暗吞噬的体育馆,并肩走在通往她家的小路上。河畔的风带着水汽和青草的气息,轻轻拂来,撩动她乌黑的长发。她抬手将几缕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一阵少女身上特有的、温暖的幽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我不由自主地侧头望去。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那低眉顺眼的温顺,偶尔流露的羞怯笑意,无不写满了青春特有的纯粹情愫。我喉结微动,竟再一次看得有些失神。
一幢墙壁斑驳、透着浓浓岁月痕迹的老旧宿舍楼前,小梨停下脚步,在手机上打字:
“生哥,我到家了。”
“嗯,快上去吧,早点休息。”我回复。
“我知道了。生哥再见。”她打完字,又抬头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随后,她转身,小小的身影很快便隐没在楼道沉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