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茧寻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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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拨乱反正

长荡湖的寒风裹挟着水腥气,刀子般刮过湖口镇坑洼的土路。镇口那面褪色的青天白日旗下,支着一张瘸腿的破木桌。桌后坐着个歪戴军帽的兵油子,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浮肿的脸,正百无聊赖地用刺刀尖剔着指甲缝里的黑泥。桌上摊着本油腻腻的名册,旁边戳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暂编第三营新兵征募处”。

林悦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深色补丁的蓝布棉袄,寒风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领口袖口。她缩着脖子,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挪到桌前,像一片被北风吹来的枯叶。冻得通红的双手局促地绞在一起,指甲缝里残留着沿途沾染的泥垢。脸上刻意涂抹的薄薄尘灰,掩盖了原本的肤色,却掩不住那双眼睛里刻意流露出的惊惶与茫然。

“军,军爷。”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重的、刻意模仿的徐州口音,尾音微微发颤。“俺,俺想找个活路。”

那兵油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上下扫了她一遍,从冻得通红的鼻尖,扫到脚上那双沾满泥泞、快要磨穿底的旧布鞋,最后落在那双虽然粗糙却显然不是常年劳作的手上。他鼻腔里哼出一股带着浓重烟味的热气。“女的。女的凑什么热闹。咱这儿招的是扛枪的爷们儿。”语气满是不耐。

“不,不是扛枪。”林悦的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瑟缩。“俺,俺听说营里伙房,要,要帮厨的。俺会烧火,会洗菜,也会,也会浆洗缝补。”她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从冻得发紫的嘴唇里挤出这些话,声音带着乞求的哭腔。“求求军爷,给口饭吃。俺爹娘都没了,表舅也找不着了。”说着,眼圈恰到好处地泛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兵油子又哼了一声,似乎被这眼泪弄得有些烦躁。他粗鲁地抓起桌上那本油腻的名册,手指沾了点唾沫,胡乱地翻了几页,在一处空白上重重戳了一下。“叫啥名儿。哪来的。”

“俺,俺叫王翠兰。徐,徐州府铜山县的。”她怯生生地回答,每一个字都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

“王翠兰。徐州。”兵油子歪歪扭扭地在名册上划拉下几个字,字迹潦草。写完了,他头也不抬,朝旁边一个抱着步枪、缩着脖子跺脚取暖的小兵努了努嘴。“铁头。带她去后头伙房。找老魏头。麻溜的。”接着又冲王翠兰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滚蛋。别杵这儿碍眼。”

“谢,谢谢军爷。”林悦如蒙大赦,连忙躬身,笨拙地学着乡下女子的样子作了个揖,这才跟着那个叫铁头的小兵,绕过几排低矮、散发着尿臊味的土坯营房,朝着营区深处飘出炊烟和一股复杂气味的方向走去。

特务营的伙房是一座低矮、油腻的大土棚。一走进去,混杂着劣质菜油、生肉腥臊、陈年汗臭和浓重烟气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棚顶被烟熏得漆黑,挂满了油腻的蛛网。几口巨大的铁锅架在砖砌的土灶上,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熊熊火光映照着几张汗涔涔、油光光的脸。一个围着看不出本色的油腻围裙、身形佝偻的老头正挥舞着一柄巨大的铁勺,在翻滚着浑浊菜汤的大锅里用力搅动,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火头,加柴,加柴,没吃饭啊,这汤熬到明年去。”

“魏,魏爷。”铁头缩着脖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声音被锅灶的轰鸣和老头子的叫骂轻易盖过。

老魏头猛地转过头,一张被灶火烤得黑红、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两只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像刀子一样剜了过来。他看到了铁头身后的王翠兰,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这谁,哪来的丫头片子?”

“征,征募处让带来的。说,说伙房要帮厨的。”铁头结结巴巴地回答。

“帮厨。”老魏头嗓门陡然拔高,铁勺哐当一声砸在锅沿上,溅起几点滚烫的油星子。“老子这儿是军营伙房,不是善堂,要个娘们儿来干啥?添乱吗?滚,让她滚蛋。”

林悦装作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破旧棉袄的下摆,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

“魏爷,魏爷您消消气。”铁头连忙陪着笑脸。“上头让带来的。说,说让她试试,洗菜刷碗啥的,也行啊,您看这大冷天的。”

“试试?”老魏头冷笑一声,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王翠兰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审视。“细皮嫩肉的,像个干粗活的?别是哪个窑子里跑出来的吧?老子这儿可不要不干不净的人。”

“俺,俺不是。”闻声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蜿蜒的痕迹,眼神里充满了被侮辱的惊惧和急于辩白的急切。“俺是正经人家的闺女,徐州遭了兵灾,爹娘都没了,来投亲,亲没投着,就想,就想找个活路,只要不把俺送到鬼子那里,啥活都能干,军爷您让俺试试吧。”她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表现出一种乡下女子的执拗和卑微的恳求。

盯着她看了几秒,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魏老头朝墙角一堆小山似的、沾满泥巴的土豆努了努嘴,旁边丢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和一个破木盆。“行啊,不是能干嘛,去,把那堆洋芋给老子削了,皮削干净,削不干净,或者糟蹋了肉......”他晃了晃手里那柄沉甸甸的铁勺,眼神凶悍。“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军营的规矩。”

林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踉跄着冲到那堆土豆旁,她笨拙地拿起那把豁口的菜刀,刀柄油腻腻的,几乎握不住,她学着旁边一个正埋头刮鱼鳞的伙夫的样子,拿起一个沾满湿泥的土豆,试图削皮,动作生涩无比,第一刀下去就削掉了一大块土豆肉,还差点削到自己的手指,她手忙脚乱,土豆在湿滑的手里打滑,菜刀好几次都拿捏不稳,削下的皮又厚又不均匀,混着泥水掉进盆里,显得狼狈不堪。

“啧啧啧,看,看看。”老魏头不知何时踱了过来,叉着腰,满是油污的围裙几乎蹭到王翠兰身上,他指着盆里那些被削得坑坑洼洼的土豆块和厚皮,声音充满了嘲讽。“就这?还啥都能干?喂猪猪都嫌硌牙,白糟蹋我的粮食。”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王翠兰脸上。

瞬间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羞愧地低下头,手指因为用力攥着菜刀而指节发白,旁边几个伙夫发出低低的哄笑声。

“行了行了,滚去洗菜,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老魏头厌恶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看见那堆冬菘没有,抱到后面水缸边,一片一片给老子洗干净,黄叶子烂帮子都摘掉,再洗不干净,你就给老子滚蛋。”

仿佛如蒙大赦,慌忙丢下菜刀,几乎是扑向那堆小山一样、外层叶子已经冻得发蔫发黄的大白菜,她吃力地抱起一大抱,冰冷的菜叶贴着脸颊,踉踉跄跄地穿过烟雾缭绕、热气腾腾的伙房,来到棚屋后墙根下,那里并排放着几个巨大的粗陶水缸,缸沿结着厚厚的冰碴,刺骨的冷水从竹筒引来的水管里哗哗注入水缸,寒气逼人。

寒风毫无遮挡地吹打着后墙根。林悦蹲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将冻得僵硬发蔫的白菜一片片掰开,浸入刺骨的冰水中,手指一接触到水面,立刻像被无数钢针扎刺,瞬间失去了知觉。她咬着牙,机械地揉搓着菜叶上的泥垢,摘掉腐烂发黄的部分,冰冷的菜叶、刺骨的水,很快让她的双手变得通红肿胀,指关节僵硬得不听使唤,每一次将手从冰水里抽出来,都带着钻心的刺痛。寒气顺着湿透的袖口、裤脚,丝丝缕缕地侵入骨髓,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时间在冰冷麻木的重复中缓慢流逝,伙房里的喧嚣、锅铲的碰撞、老魏头的叫骂、士兵的哄笑,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这刺骨的寒冷和手上钻心的疼痛,无比清晰真实,她垂着头,专注地对付着每一片菜叶,将所有的惊惶、委屈、笨拙都掩藏在这卑微的劳作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本就稀薄的阳光。一个穿着半旧黄呢军装、肚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踱到了水缸边,他脸上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的审视神情,目光在林悦冻得通红的双手和那堆洗好的白菜上扫过。

“老魏头。”他开口了,声音带着点官腔。“这新来的,手脚倒是麻利啊。”他正是营部管后勤采买的副官,赵有财。

闻声老魏头从伙房探出头来,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哟,赵副官,您怎么到后头来了,烟熏火燎的,这丫头片子,笨手笨脚的,也就洗个菜还将就。”他瞪了林悦一眼。“还不快起来见过赵副官。”

林悦装着像是受惊的兔子,慌忙放下手里的白菜叶子,沾满冰水的双手在破棉袄上胡乱擦了擦,局促不安地站起身,低着头。“见,见过长官。”

没在意她的行礼,赵有财目光在她冻得发紫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那堆码放得还算整齐的白菜上。“嗯,看着还行,叫什么名儿,哪来的?”

“俺,俺叫王翠兰,徐州来的。”她依旧低着头。

“徐州?兵荒马乱的,跑这儿来干嘛?”赵有财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投亲,表舅在镇上开杂货铺,找,找不着了。”林悦带着哽咽泣声。

“哦。”赵有财拖长了音调,没再追问,背着手踱了两步,目光在伙房后门角落一堆刚运来的、用草绳捆扎的腊肉上溜了一圈,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行吧,好好干,老魏头,晚上营座那桌加个菜,弄清爽点。”说完,背着手,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踱回了营房方向。

冲着赵有财的背影连声应着“是是是”,等他走远了,才转回头,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冲着王翠兰吼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洗,等着菜冻成冰坨子吗?洗完菜把那边地上的烂菜叶子扫干净,动作麻利点。”

林悦连忙蹲下,重新把手伸进刺骨的冰水里。手指已经冻得麻木,几乎感觉不到冷热,然而,就在她低头洗菜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赵有财刚才踱步停留的角落,那堆腊肉最上面一捆的草绳,似乎被悄悄解开又草草系上,比旁边那几捆松垮了不少,其中一块品相最好的腊肉,明显短了一截。

她心头微微一凛,脸上却依旧维持着麻木和笨拙,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更加卖力地搓洗着手中的菜叶。袖子里,那块紧贴着腕骨的冰冷铁片,似乎又往皮肉里嵌深了一分。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伙房里点起了几盏昏黄的油灯,烟雾和蒸汽在灯光下翻滚。晚餐的高峰过去,喧嚣暂歇。林悦被指派去清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筷。她蹲在伙房后门外的寒风里,面前是两大木盆浑浊油腻的洗碗水,冰冷刺骨,她麻木地用一块破丝瓜瓤擦洗着碗碟上的油污,手指早已冻得失去知觉,皮肤被碱水泡得发白发皱,裂开了细小的口子。

就在此时,伙房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个伙夫抬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走了出来,桶里是黄乎乎、掺着不少粗糠的杂粮饼子,还散发着微弱的余温,这是给东边炮楼工地的劳役队准备的晚饭。

“快点快点,天都黑透了,晚了又得挨骂。”一个伙夫催促着。

“催命啊,这死沉死沉的。”另一个抱怨着,两人抬着木桶,望着二人朝营区东门方向走去,昏暗中,隐约能听到他们经过哨卡时的对话。

“口令。”

“地瓜烧。”

“过去吧。”

声音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低着头,林悦手里的丝瓜瓤机械地擦洗着碗碟,耳朵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口令,地瓜烧。”这几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激起无声的涟漪,她依旧蹲在那里,像个最不起眼的影子。

夜深伙房里的灶火渐渐熄灭,只剩下余烬的微光,老魏头和几个伙夫早已呵欠连天地去睡了,只留下林悦和一个叫哑巴的老伙夫收拾残局,哑巴是真的哑,只会咿咿呀呀地比划。

被分配到营区角落一个废弃的、堆放杂物的土坯工具房里栖身,没有床铺,只有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寒风从门缝、墙缝里无孔不入地钻进来,她蜷缩在稻草堆里,裹紧身上那件单薄的破棉袄,冻得牙齿格格打颤,身体缩成一团。

冷风中她没有丝毫睡意,白天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清晰回放:赵有财那看似不经意的停留和他臃肿军装下微微鼓起的口袋,老魏头暴戾凶悍却又在赵有财面前谄媚变脸的嘴脸,哨兵盘问时那声清晰的口令,还有那两个伙夫抬着杂粮饼桶走向炮楼工地的方向。

水生就在那片黑暗深处的工地上。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稻草发出窸窣的声响。将袖子边那块冰冷的薄铁片换个位置盘进发髻内,缩紧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

乌漆嘛黑中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深处却不再有白天的惊惶与茫然,那里面沉淀着一种沉静的、如同深潭寒水般的幽光。她无声地咀嚼着那个名字:“赵有财”贪婪的貔貅,眼皮子浅,贪小利,老周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自走入了这龙潭虎穴,如同一颗不起眼的尘埃,落入了这潭浑浊的泥水,拨乱才刚刚开始。而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她必须像最耐心的猎人,寻找那唯一可能通向光明的罅隙。她轻轻蜷缩起身体,将冰冷麻木的手脚尽量收拢,漫长的寒夜才刚刚开始,而她的眼睛,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如同蛰伏的星子,无声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