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营盘观潮
长荡湖的寒风如同无数把裹着冰碴的钝刀,整夜整夜地刮过特务营低矮的土坯营房,腐朽的窗棂和松动的门板在风中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咽。伙房冰冷的土灶后,林悦蜷缩在那捆早已被潮气浸透、散发着浓重霉烂气息的稻草上,单薄的破棉袄根本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动着冻得麻木僵硬的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远处营房里,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如同垂死者的喘息,木床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士兵辗转反侧时破旧军装摩擦的窸窣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句含混不清、饱含怨毒与绝望的梦呓咒骂,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如同响在耳畔。时间在寒冷与黑暗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第一缕惨白、毫无温度的天光,如同冰冷的刀刃,艰难地撕开东边天际厚重的铅灰色夜幕时,伙房那扇早已变形、门轴锈蚀的破旧木门,便发出尖锐刺耳、令人牙酸得吱呀。老魏头像一头被惊醒的暴躁老熊,裹挟着一身浓烈的劣质烟草、隔夜劣质烧酒和油腻汗渍混合的酸腐气味,猛地撞了进来,这股污浊的气息瞬间冲散了伙房里原本就稀薄的空气,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
“挺尸呢?装什么死。”他沙哑的吼声如同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带着宿醉未醒的暴戾,靴跟重重地踹在冰冷的灶台边缘,发出沉闷的巨响,“火呢?水呢?菜呢?都等着老子伺候你们这群大爷,误了开饭的时辰,老子扒了你的皮当引火柴烧。”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咆哮四处飞溅。
她的身体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一颤,冻僵的四肢如同锈死的铰链,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痛苦的咔嚓声,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那冰冷刺骨、如同沼泽般的稻草堆里爬起,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顾不得拍打沾满草屑和灰尘的衣裤,她几乎是扑向冰冷的灶口,抓起一把同样冰冷潮湿的柴禾塞进灶膛,火石在冻得失去知觉的手中艰难地撞击着,微弱的火星溅落在带着深秋寒露的柴草上,只腾起一缕缕呛人的青烟,倔强地不肯燃起。她俯下身,脸颊几乎贴到冰冷的地面,对着幽暗的灶口拼命吹气,浓烈的黑烟倒灌而出,无情地呛入她的口鼻和眼睛,瞬间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咙里火烧火燎般灼痛,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在布满尘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灶膛深处,那点微弱的橘红色火苗终于挣扎着亮起,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时,她整个人几乎虚脱,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了单薄的棉袄。
老魏头叉着腰,在一旁冷眼也斜着,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不耐烦,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股带着浓重烟味和酒气的白雾,“废物,连个火都生不旺。”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身,不再看她,自顾自去墙角翻找那些蔫头耷脑、沾满泥土的萝卜和冻得发硬的白菜帮子。
灶膛里微弱的暖意刚刚开始驱散四肢百骸的僵硬,林悦甚至来不及喘匀一口气,便立刻抓起墙边两个巨大的、边缘磨损出毛刺的木桶,踉踉跄跄地冲出依然寒气逼人的伙房,朝着营区深处那排巨大的、缸沿结着厚厚冰碴的粗陶水缸走去。
营区的清晨,寒气比深夜更加刺骨,吸进肺里的空气像带着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得生疼。整个营区笼罩在一片死寂的灰蒙之中,只有远处哨位上士兵为了取暖而不断跺脚发出的沉闷声响,如同单调的鼓点,模糊地传来,更添几分萧索。冰冷的井水从辘轳上挂着的柳条桶里哗啦啦地倾泻而下,接入她带来的木桶,水花不可避免地溅起,落在她早已冻得皲裂、布满细小血口子的手背上,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锐痛。装满一桶水,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这沉重的负担提起,冰冷的桶壁隔着单薄的破棉袄硌着她的腰腹,沉重的分量几乎要将她细瘦的手臂生生拉脱臼,她佝偻着腰,身体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一步一挪,在覆着白霜的冰冷泥地上艰难前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冷的、清晰的脚印,随即又被寒风迅速冻硬,当她终于将几口大锅勉强注满冰冷的井水时,她已累得眼前发黑,气喘吁吁,额头上沁出的却全是冰冷的虚汗,顺着鬓角滑落,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凉。
早饭是黄澄澄的玉米糊糊,粗糙的玉米面颗粒清晰可见,稀薄得能照见碗底模糊的木纹,里面零星飘着几片煮得发黄、几乎失去形状的烂菜叶子,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伙夫们挥舞着巨大的木勺,将糊糊舀进一排排边缘破损的土陶大碗里,再由几个睡眼惺忪、骂骂咧咧的士兵抬着送往各个营房。林悦被指派去清洗伙夫们使用过后堆积如山的锅碗瓢盆。油腻腻的锅底凝结着厚厚的、已经冷却发硬的糊糊残渣,像一层顽固的污垢,她用一块粗糙的、早已失去弹性的破丝瓜瓤,蘸着冰冷刺骨、散发着浓烈碱味的脏水,用力刮擦着,冻得通红肿胀、布满裂口和冻疮的双手,在油腻和强碱水的双重刺激下,伤口被无情地撕开,细密的血丝不断渗出,染红了盆里浑浊的污水,每一次擦洗都伴随着尖锐的痛楚,从指尖直窜心尖。
营房的门板被粗暴地推开,士兵们三三两两涌了出来,缩着脖子,将破旧的灰蓝色棉军装裹得紧紧的,衣领袖口早已磨得油亮发黑,有些甚至绽开了棉花,他们端着粗糙的土陶碗,聚集在营房前那片坑洼不平、冻得硬邦邦的空地上,稀里呼噜地喝着碗里稀薄的糊糊。抱怨声、剧烈的咳嗽声、用力擤鼻涕的声响,混杂着牙齿冻得格格打颤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一片嘈杂。
“娘的,这是喂猪的泔水吧,清汤寡水,连个米渣都瞧不见,灌下去没半个时辰,肚子就敲锣打鼓饿得前胸贴后背。”一个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的士兵用力啐了一口浓痰,冻得发紫的手指捏着筷子,泄愤似的敲打着碗边,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响声,“说好的三个月关一回饷,这都拖了小半年了,家里婆娘娃儿眼巴巴等着,怕是早就啃上树皮了。”
“饷?”旁边一个满脸冻疮、皮肤蜡黄的老兵头也不抬,声音麻木得像一块沉入冰湖的石头。他机械地啜吸着碗里温热的糊糊,“饷钱早进了上头那些老爷的口袋缝里了,李麻子,记得不?昨儿个下午红着眼去营部闹饷,让赵阎王手底下那几个马弁,二话不说就给轰出来了,脊梁骨上结结实实挨了两枪托,听说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哼哼呢。这年月,能有口热乎的吊着命,就算祖坟冒青烟了,还想着饷钱。”他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怨毒的光,下巴朝营部那座相对齐整的砖瓦房方向努了努,“哼,你没瞧见赵阎王那肚子,鼓得跟揣了崽儿似的,还有营部那个姓柳的文书,整天涂脂抹粉的,手指头上那黄澄澄的金溜子,亮得能晃瞎人眼,哪来的?还不是从咱们这些大头兵牙缝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油水。”
林悦始终低着头,佝偻着背,冻裂肿胀的双手浸泡在冰冷的脏水里,用力揉搓着裹脚布,那股浓烈的汗酸和脚臭味几乎令人作呕。她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每一个飘散过来的音节,每一句饱含怨毒的低语,她所处的位置靠近几排低洼处的营房,士兵们发泄不满的低吼和咒骂清晰地传入耳中,她手中的动作没有片刻停顿,脸上维持着近乎麻木的笨拙和逆来顺受,仿佛全部心神都已倾注在对付眼前这堆散发着恶臭的污秽之物上。然而,在她心湖深处,却已悄然卷起层层波澜,将每一句抱怨、每一个名字、每一份怨毒都清晰地记录、沉淀。
早饭后短暂的喧嚣很快被更繁重的劳役取代,堆积如山的脏衣服、散发着浓烈汗臭和脚臭的裹脚布、破洞连成网的棉布袜子,被一股脑儿抬到了伙房后面那片最阴冷、最避风的角落,几个巨大的、边缘粗糙的木盆里注满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刺骨冰寒的井水。林悦和其他几个临时从附近村子征来的妇人一起,被驱赶到水盆边,蹲在冰冷坚硬、毫无遮挡的泥地上,开始搓洗这些令人作呕的衣物。冻得通红肿胀、布满血口子的双手再次浸入冰水中,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机械的、重复的揉搓动作,强碱性的皂角水无情地浸泡着手上裂开的伤口,每一次揉搓都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如同无数根细针在反复穿刺。
在搓洗的间隙,林悦低垂的眼帘下,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整个营区的每一个角落,她细致地观察着不同营房士兵的穿着和精神状态:靠近营部那几排相对干燥、位置稍高的营房出来的士兵,军装虽然同样破旧,但相对齐整,补丁也少些,脸上多少还残存着一点人色和油光,走路时腰杆似乎也挺得直些;而居住在靠近外围围墙、地势低洼、泥泞潮湿处的营房的士兵,则大多衣衫褴褛,破棉袄绽开大朵大朵肮脏的棉花,面色蜡黄或灰败,眼神要么空洞麻木如同死鱼,要么淬着阴郁的毒火,充满了压抑的戾气。
她默默地在心中描摹着营房的大致布局:营部所在的砖瓦房位于中央偏北,周围环绕着几排相对较好的营房;东侧靠近围墙是一片空旷的、冻得硬邦邦的场地,竖着几个破烂不堪、稻草稀疏的草靶子,大概是日常操练的地方;西侧则是一排低矮歪斜的土坯房,门口胡乱堆放着些鼓鼓囊囊的麻袋和废弃的杂物,几个士兵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抱着枪晒太阳,那里显然是存放粮食和杂物的仓库区域;营区的北门和东门都设有固定的哨卡,哨兵抱着老旧的步枪,缩着脖子,在寒风中来回踱步取暖,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
当她抱着沉重的一盆湿衣服,步履蹒跚地经过北门附近时,正好目睹了两个士兵在哨卡处换岗交接。
“口令。”下岗的哨兵一边用力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呵气取暖,一边瓮声瓮气地问。
“翠花。”上岗的哨兵跺了跺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声音同样带着寒气。
“妈的,这鬼天气,冻死老子了,交给你了。”下岗的哨兵骂骂咧咧地裹紧破旧的军大衣,头也不回地朝着营房方向小跑而去。
“翠花”林悦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紧,随即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呼吸没有丝毫紊乱,口令换了,仅仅一夜之间,从昨夜的“地瓜烧”变成了此刻的“翠花”,看来我的出现得到关注了,以后行动需要谨慎些。她不动声色地抱着沉重的湿衣服,继续艰难地走向营区西南角的晾晒区,将“翠花”这两个字牢牢地烙印在脑海最深处。
晾衣区设在营区西南角一片相对避风的洼地,拉着十几根粗粝的麻绳。林悦将一件件湿冷沉重的军装、内衣、裹脚布抖开,用力抻平,晾晒在冰冷的麻绳上。凛冽的寒风吹过,湿衣服迅速冻得硬邦邦的,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她一边重复着晾晒的动作,一边用看似不经意、实则锐利无比的目光,仔细分辨着不同衣物的样式、质地和磨损程度,普通士兵的衣物多是粗糙的土布或劣质棉布缝制,洗得发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有些地方甚至破洞相连,露出里面脏污的棉絮,而其中混杂的几件质料相对厚实、颜色更深沉的黄呢子军装,显然是军官所有。
她特意将一件肩章上缀着一颗黯淡铜星的呢子校官大衣,和一件袖口磨烂、肘部露出灰黑色棉絮的士兵破棉袄,并排晾晒在相邻的两根绳子上。当下午天色阴沉、寒风更劲时,她再次被派来收取那些冻得半干、硬邦邦的衣物,只见那件校官大衣已被一个穿着整洁些的勤务兵小心翼翼地取下,叠好抱走;而那件士兵的破棉袄,则依旧被随意地搭在冰冷的麻绳上,在寒风中无助地晃荡着,无人问津。士兵与军官之间那道深不见底、触目惊心的鸿沟,如同这晾衣绳上不同质料、不同命运的衣物,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声地昭示着这座营盘内部的腐朽与不公。
下午晚些时候,一筐蔫头耷脑、表皮皱缩的萝卜被老魏头粗暴地掼在她脚边,溅起一片冰冷的泥点。“把这些削干净,皮刮薄点,削完立刻送到营部小灶,耽误了长官用饭,仔细你的皮。”老魏头的声音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林悦默默抱起沉重的筐子,再次走向那座营区里唯一带瓦顶的砖房,营部,门口站岗的卫兵似乎已经认得她这张新来的、总是低眉顺眼的脸,只是斜睨了一眼,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进去。
走廊里光线昏暗,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旧皮革、汗味和某种刺鼻廉价花露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头晕,她循着人声,抱着萝卜筐走向一扇虚掩的房门。突然,一声压抑着狂怒的咆哮从门缝里迸发出来,震得门板都嗡嗡作响。
“赵有财,你他妈的爪子别伸得太长了,老子的兵,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克扣口粮去填你那些姘头的无底洞,当老子是睁眼瞎,老子还没死呢。”粗嘎的本地口音,带着酒气般的暴烈,正是营长李守仁。
“李营长,您消消火嘛,”另一个油滑慢条斯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圆滑腔调,无疑是赵有财,“上峰拨下来的饷械就那么些,僧多粥少,兄弟我也是为了大局周转,拆东墙补西墙罢了,再说了,您手下那几个去押粮的弟兄,手脚不干净那可是出了名的,上次从常熟运回来的那批洋面粉,平白无故少了整整两袋,这要是让上峰知道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李守仁的怒吼如同野兽咆哮,猛地撞击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王三贵是你小舅子,当老子是聋子瞎子不知道?想安插你的人进来夺权,门儿都没有,给老子滚,立刻滚出去。”
房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带着一股劲风。赵有财脸色铁青地冲了出来,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神阴鸷如毒蛇,嘴角挂着一丝冰冷刻毒的冷笑,他身上那股廉价香水混杂着油脂和烟草的浓烈气味,随着他急促的步伐,像一阵污浊的风扫过走廊。林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闪身缩进旁边一处堆放扫帚、破麻袋和废弃箩筐的阴暗角落,将自己完全隐藏在杂物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蜷缩起身体,赵有财的脚步声带着怒意重重地踏过走廊冰冷的地面,消失在另一头。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走廊里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林悦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浑浊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她定了定神,重新抱起那筐沉重的萝卜,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扇依旧敞着一条缝隙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
“滚进来。”里面传来李守仁余怒未消、如同困兽般的咆哮。
她低着头脚步轻得像猫,走进弥漫着硝烟味和酒气的房间,房间不大,陈设简陋,一张油漆剥落的旧书桌,几把瘸腿的椅子,靠墙一张行军床。李守仁背对着门口,站在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窗前,肩膀还在剧烈地起伏,双手紧握成拳,地上散落着一些文件纸张和一个摔得粉碎的白瓷茶杯,茶水和茶叶泼溅得到处都是,一个穿着笔挺黄呢军装、肩章上一杠三星的年轻上尉军官垂手站在书桌旁,脸色尴尬,大气也不敢出。
“营座,您的萝卜,削好了。”她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李守仁猛地转过身,他四十多岁年纪,身材不算高大,但骨架粗壮,一张方脸上横肉虬结,此刻因暴怒而涨得紫红,不大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凶光毕露,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上下扫了林悦一眼,似乎才认出这是伙房新来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帮工丫头,极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放桌上,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她连忙应了一声,低着头快步走到书桌前,将沉重的萝卜筐放在桌角,就在这俯身放筐的瞬间,她的眼皮低垂,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扫过桌面:摊开的一份蓝皮册子上,清晰地印着“暂编第三营编制名册”的黑色大字,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页卷边的《步兵操典》,最上面则压着一份边缘印着醒目的红色“密”字头的文件,虽然只露出了标题的一角,但那几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入眼底:“湖口地区防务调整及冬训计划(绝密)”。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收回目光,深深地躬着身子,像受惊的兔子般退出了这间硝烟味尚未散尽的办公室。
回到伙房时,日头已经西斜,寒风卷着砂砾打在脸上生疼,林悦蹲在水盆边继续搓洗衣物,指尖的冻疮在皂角水里泛着惨白。隔壁新来的张婶偷偷往她手里塞了块烤焦的窝头:“丫头,省着点吃,昨儿个东头老李家的闺女,就因为偷吃了半块馒头,被吊在旗杆上抽了二十鞭子。”
她把窝头藏进衣襟,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家里地窖藏着的冻红薯,年前的时候,她还能和水生在结了冰的河面上打滑溜,如今水生却在东边炮楼工地生死未卜,那天亲眼看见监工用烧红的烙铁烫在逃兵后背上,皮肉焦糊的味道到现在还萦绕在鼻腔里。
暮色如同沉重的铅块,带着冰冷的湿气,沉沉地压向大地,迅速吞噬了营区残存的光线,给东边炮楼工地劳役队送晚饭的时间又到了。还是那两个伙夫,骂骂咧咧地抬起那个沉重无比的大木桶,里面装满了冰冷坚硬、掺着大量麸皮和粗糠的杂粮饼子。林悦被老魏头支使着去清理桶边溢出的饼渣和桶壁上凝结的污垢。她蹲在冰冷的木桶旁,用一块破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桶壁上冰凉的污渍,耳朵却像最灵敏的猎犬,捕捉着伙夫们压低的交谈。
“口令换了没?”抬桶的一个伙夫喘着粗气,小声问旁边的同伴。
“换了,晌午刚换的。”同伴同样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不满,“‘高粱酒’,记住了啊,别弄错。”
“娘的,一天换三回,耍猴呢?”伙夫低声咒骂了一句。
“少废话,赶紧走,这鬼地方冻死个人。”两人不再言语,咬着牙,抬着沉重的木桶,朝着东门哨卡的方向,蹒跚地融入越来越浓的暮色之中。
“口令!”东门哨兵冰冷的声音在寒风中传来。
“高粱酒”伙夫喘着粗气回答。
“过去吧。”
声音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寒风吞没,林悦反复咀嚼着新口令,想起三天前在井边打水时,曾听文书房的勤务兵嘀咕,说军需官最爱喝高粱烧,这些零碎的信息在她脑海里不断拼凑,渐渐勾勒出一条模糊的线索。
深夜的营盘笼罩在诡异的寂静里,只有远处岗哨的梆子声时断时续,林悦蜷缩在稻草堆上,透过墙缝看着天上的残月。土灶里的余烬迸出个火星,照亮了她枕边藏着的半截铅笔,那是今早趁老魏头不注意,从他工具箱里顺来的,她摸索着在破布上写下新口令,又把“编制名册”“防务计划”几个字反复描画。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林悦屏住呼吸,听见两个巡逻兵边走边说:“听说上头要查账?赵副官的姨太太昨儿半夜就收拾细软跑了。”“哼,李营长的人正盯着西仓库呢,听说藏着批没入账的军火。”
脚步声渐渐远去,林悦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想起白天在晾晒场,曾看见赵有财的贴身卫兵往马车上搬几口雕花箱子,箱子落地时发出瓷器碰撞的脆响,再联想到士兵们的怨声载道,还有那份绝密文件,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底慢慢成形。
天快亮时,林悦趁着夜色溜到伙房后的柴堆旁。她拨开腐烂的秸秆,在潮湿的泥土里挖出个小坑,把写满信息的破布卷成小卷塞进去。正要填土时,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冷笑:“好个勤快的丫头,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埋宝贝呢?”
老魏头举着油灯站在阴影里,浑浊的眼珠泛着绿光,林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露出惊恐的表情:“魏、魏叔,我、我藏了块窝头......”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块已经冻硬的杂粮饼。
他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一把抢过窝头:“小兔崽子,敢偷粮?走,见营座去。”拽着她胳膊就往营房拖,路过马厩时,林悦故意踉跄了一下,脑袋重重磕在马槽上,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在失去意识前,听见老魏头骂骂咧咧地说:“晦气,还得找大夫。”
等林悦再次醒来,已经躺在营房角落的破席上,额头上缠着脏兮兮的布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隔壁床的张婶见她睁眼,赶紧凑过来:“可算醒了,昨儿个魏头说你偷粮,要不是李营长忙着对付赵有财那摊子事,你这条小命可就没了。”
她挣扎着坐起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疼,她偷偷摸向怀里,那块藏着情报的破布还在,窗外传来零星的枪响,张婶压低声音说:“听说西仓库昨晚着火了,烧了整整半宿,这会儿营部乱成一锅粥,两拨人都在找那份冬训计划呢。”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悦迅速把破布塞进嘴里嚼烂咽下,同时扯松头上的绷带,让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门被猛地推开,几个持枪的士兵冲进来,领头的正是赵有财的亲信:“搜,那个送萝卜的丫头呢?有人看见她鬼鬼祟祟的。”
张婶赶紧扑过去护住林悦:“长官,这丫头都烧迷糊两天了,昨儿还摔破了头。”士兵们不耐烦地推开张婶,用枪托在床底、墙角乱捅一气,林悦蜷缩在血泊里,紧闭双眼,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冲破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士兵们骂骂咧咧地离开。林悦吐出嘴里的碎布渣,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那些在营盘里收集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此刻都像拼图般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她知道,是时候把这些消息送出去了,为了水生,为了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也为了这吃人的营盘早日崩塌。
夜幕再次降临时,林悦趁着换岗的间隙,悄悄摸向营区最偏僻的西墙,那里有处坍塌的土坯,白天她故意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附近,趁机观察了守卫的巡逻规律,寒风呼啸着掠过头顶的铁丝网,她深吸一口气,贴着结满冰棱的墙壁慢慢挪动。
不巧,远处传来狗吠声,林悦浑身僵硬地贴紧墙面,看着两个巡逻兵举着油灯渐渐走近,就在灯光即将照到墙角的瞬间,她抓起块石头狠狠砸向远处的木桶,“哐当”一声巨响,惊得巡逻兵破口大骂:“哪个兔崽子在捣乱。”骂骂咧咧地朝着声音方向跑去。
林悦抓住机会,踩着松动的砖块爬上墙头,铁丝网划破了她的手背,鲜血滴在皑皑白雪上,开出一朵朵红梅,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阴森的营盘,转身跃进了茫茫夜色之中,寒风裹着雪片迅速掩盖了她的脚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而在这片黑暗深处,一场风暴正在悄然酝酿,即将席卷整个长荡湖。